老保姆去世後﹐接著過世的是張伯。頭一年的清明他還和我們一起祭奠三位故人﹐而第二年的清明﹐他已重病不起。他得的是胃癌﹐發現時已到了晚期。醫生勸家屬接他回家住﹐因為住院也沒有多大的幫助。
張伯自己提出想住暗室﹐想睡他和祖父盤的火炕。外祖母聽說後﹐連忙收拾自己的東西把暗室騰給他。我們全家都知道﹐那個暗室和火炕對于他來說﹐的確有很特殊的意義﹐他不但在大難來臨時藏在這兒﹐一生孤苦的他﹐直到認識了祖父﹐才算有了個能說心裡話的人。祖父去世前的那段日子﹐他們這兩位老漢﹐就是在這個暗室裡﹐一邊無所顧忌地閑聊著他們的往事﹐相互打趣﹐一邊一塊磚一勺泥地盤起了這個火炕﹐他們的計劃是準備避難時﹐一家老小就用它。可這個炕盤好了還沒怎麼用﹐祖父就去世了。
張伯很懊悔﹐責怪自己沒有拖住祖父﹐讓他走出這個暗室去了市委。他還有其他諸多的懊悔﹐每逢張伯講一段往事﹐末了總要說“我真後悔﹐唉﹗”。例如他年輕時﹐沒和他們村裡的一個姑娘結婚﹐就報名去抗美援朝﹐等他從前線回來﹐一條腿缺了一截﹐覺著自己是個殘廢﹐不配取人家﹐就不敢回鄉。那個姑娘等不回他﹐認定他死了﹐就嫁了別人家。張伯卻從此未娶。
外祖母這時總要勸他﹕“過去的事就別想了”。可是勸歸勸﹐他還是帶著滿肚子的懊悔﹐走完他生命中的最後一段歷程。從發現是胃癌到去世﹐前後一個多月的時間﹐他不停地講述著自己顛簸不平的經歷﹐直到耗盡最後的能量。
那天母親正好下夜班回家﹐外祖母見面就說﹕“都九點半了﹐張伯還沒吃早飯﹐昨晚也吃的太少﹐我把面都煮爛了他還是吃不下去﹐你去問問他想吃點什麼﹐我給他再單做點。”
母親去問他時﹐看到他一臉的汗﹐正按胃部﹕“張伯﹐你怎麼出這麼多汗﹐是不是疼的厲害﹖你想吃點什麼﹖好讓我媽給你做。”
“做了我也吃不下去﹐大嫂給我熱了好幾次飯﹐我就是胃漲﹐也挺疼。你剛下班吧﹖去吃你的飯去﹐早晚是有那麼一天的﹐像這樣﹐早一天到好。”張伯應道。
“我看還是去醫院看看﹐和他們要個止痛針去。”母親勸道。
“我這個病﹐去也沒用。快去吃你的飯﹐等你吃完﹐我再和你說。我找你有事﹐去﹗去﹗”他向母親擺手說﹐
等母親吃完飯再看他時﹐他說自己時日不多了﹐想讓母親給他做壽衣﹐母親把早已備好的壽衣鞋冒﹐統統抱給他看。他很滿意﹐說活了一輩子﹐也沒穿過這麼整齊好看的衣服。他告訴母親﹐等他過世後﹐骨灰要和先逝的三位老人放在一起﹐活著時孤單﹐去了陰間﹐至少還可以見到老朋友。最後他還叮囑母親說﹐一定要給我們燒點紙錢﹐我會告訴他們三個人﹐到時候都在那面等著拿的。
那天傍晚﹐父親下班後﹐張伯忽然提出第二天想去醫院﹐希望父親能請半天假﹐用自行車推他去。等第二天﹐父親推他去醫院的途中﹐正好路過銀行。張伯嚷著要下車﹐說要去取些零花錢。
等真到了裡面﹐他從衣袋裡拿出兩個紅皮的小本﹐對營業員說﹕“我有胃癌活不久了﹐想把這點錢留給孩子﹐想改個名字……”父親試著想阻止﹐他卻說﹕“丹梅把我的壽服都準備了﹐我留著錢還有啥用﹐自打你爸走﹐家裡接二連三的辦喪事﹐你們的日子也不比從前了呀﹐你不要我也帶不走﹗你就讓我把最後的心事了斷了﹐不行嗎﹖”父親明白他是早想好了要這樣﹐就依他的想法辦了手續﹐然後送他去醫院。
到醫院後又一次發作﹐張伯說胃漲疼的厲害﹐醫生檢查完悄悄告訴父親說﹕“你回去準備後事吧﹐熬不過這個星期了﹐胃漲是胃裡長滿了癌﹐食管也有﹐現在已經到了喉管﹐所以喝水都困難﹐病人也痛苦﹐你們家裡或者單位﹐來個人護理吧﹗我們能做的就是打打止痛藥。”
父親辦完手續讓張伯先住下﹐然後就去單位請假﹐單位的領導很是同情﹐說真是禍不單行﹐你可得挺住了。父親趕回家把醫生的話告訴母親和外祖母﹐大家商量還是讓張伯住醫院好﹐雖然止痛針不能治病﹐但至少能減輕痛苦。
張伯入院後的第四天傍晚﹐母親讓外祖母帶上我和大哥﹐去見他最後一面。他因為打了止痛針一直昏睡﹐等了兩個來小時﹐他才稍有意識﹐外祖母就試著叫他﹐問他有沒有要留下的話﹐他忽然清醒過來﹐吃力地說“大嫂﹐謝謝你照顧我﹐我該安排的都安排完了﹐丹梅﹑曉桐你們帶好孩子……”他的聲音弱下來﹐表情瞬間變得很複雜﹐說不上是慌亂還是驚恐﹐他的兩隻手﹐用力握著父親的手腕。父親此時正俯身在他面前﹐一聲聲地喚著他。幾秒鐘的功夫﹐他又恢復了平靜﹐眼神由獃滯變成空幻﹐最後慢慢散掉﹐手也軟垂下來。
幾乎是同時﹐我和大哥的嚎聲震響了四壁。這是我們第一次為死去的老人而嚎哭﹐我當時在小學三年級﹐大哥比我高一年﹐我們已經開始能理解﹐死亡是怎麼回事﹐因為在那之前﹐我們倆花了很長的時間來弄懂這個詞。(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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