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深秋﹐祖父除了幫著照顧我們外﹐就是和張伯一起修暗室﹐他們在暗室裡砌的火炕﹐又寬又大﹐可睡五六個人。火炕的排煙道和鍋爐用的煙筒相接。外面風越大炕爐越旺﹐暗室越發暖和。
全家人都喜歡這張寬大溫暖的土炕﹐常在這兒一邊做著各自的事兒﹐一邊聊天。遇到祖父不想見的人登門造訪﹐老保姆便隱好暗室口﹐把來人打發走。張伯把夠燒一冬天的煤不知不覺地運到了防空洞裡﹐他仍然像以前一樣﹐裡外忙著。只是每天凌晨和傍晚﹐添好火後﹐他就一跋一扭地去外貿局董局長家添火。在市委後勤處的登記冊裡﹐張伯仍是個鍋爐工﹐只是由梁市長的鍋爐工轉成了董局長的。但他仍舊天天回來﹐住他過去住的小房間。他已是我們家不可缺少的一員。
朱小兵是在解決了張伯的問題後﹐才被停職審查的。張伯為此一直歉疚﹐怕是因為自己﹐朱小兵得罪了什麼人﹐他每月開了工資都去買些小孩子愛吃又難得到的糖果﹐送給朱小兵的雙胞胎兒子﹐我和大哥也常因為做對了什麼﹐作為獎勵﹐而得到他的糖果。為此﹐祖父得出這麼個結論﹕“老百姓最知道好壞了﹐如果讓他們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那年的冬天﹐原來和祖父一起工作過的市委書記李蘭﹐突然來到家中找祖父﹐他們長談了一整天。等李蘭走後﹐祖父便對祖母說﹕“老太婆﹐你聽明白了嗎﹖李蘭說工作阻力很大﹐想讓我回去。我琢磨她說得不是沒道理﹐她說想把過去一些不錯的同志請回市委……不清不楚被人整的人太多了﹐有些人很怕像我們這樣的人又回市委。恢復我的職務是省裡的決定﹐他們只能執行﹐起不了作用﹐但像朱小兵他們﹐就壓下了……這是一大批人啊﹐所以李蘭才來的。”
“我看李蘭是還沒被折騰夠吧﹖也興許是壓了這麼久的火﹐想找他們算個總賬﹐讓他們哪來哪去﹐別在市委搗蛋了吧……我就是不想你再回去工作﹐你在家病休挺好。”祖母表態說。
“我也和李蘭說了﹐工作這麼多年不得空閑﹐這一歇﹐倒覺自己真該在家休息休息了……妳猜她說啥﹐她說誰不是呢﹐要有退休我就退﹐不過得等該回市委的人都回來了﹐我就安心告老還鄉﹐還說來找我回市委就為這個﹐”祖父繼續說道﹕“這麼多年來﹐一次又一次地搞運動﹐怎麼就沒個夠呢﹖反正不做虧心事﹐不怕打雷天﹐要我回去上班朱小兵就得回市委﹐否則﹐休想﹗”
“你動心了是不是﹖你不能去。就說你的血壓現在還高﹐不能上班不就行啦﹗”祖母堅持說。
“我只是這樣說說﹐你緊張什麼。”祖父道。
沒過多久﹐市委突然清早就有車來家中﹐說要祖父立即去﹐有重要文件要通知他。祖父只好隨車而去。原來是宣佈馬上恢復他的職務和工作。祖父午飯前趕回家﹐把上午發生的事講給祖母聽﹐末了他說﹕“組織上審查我這麼長時間﹐審查的結果到底是什麼﹖沒提。讓等結果的同時從速恢復工作﹐都成笑話了﹐我要是個壞人呢﹖市裡的幾大局﹐人員良秀不齊﹐要恢復是一天兩天的事嗎……”
“你休息你的﹐大不了我去找找屈大媽﹐幫你弄個病假單。”老保姆一旁插嘴說。
“你不是讓我也去得肝炎吧﹖”祖父樂了。
“真得還好了呢﹗不過﹐假得也沒關係。能弄個診斷書來最好﹐你可說過﹐大姐的話要多聽。”祖母道。
“那要看是什麼事﹐大姐也沒工作過﹐怎麼知道﹖”祖父道。
“我吃罷飯就去﹐有備無患﹐先要來再說。”老保姆應說。
“老屈怎麼弄﹖她又不是醫生。我是高血壓不是肝病﹐病能亂生麼﹖對了﹐不如我就休產假﹐時間最長……”祖父笑得咳嗽起來。
“她醫院有熟人。多得一樣病不礙事﹐有的人更多呢。”老保姆也樂了。
“哎呀﹐這叫逼上梁山啊﹐人都成賊了。”祖父仍舊輕咳說。
“別說那麼難聽好不好﹐缺德事不少干的人多得是﹐多生個病算什麼﹖嚴肅點﹗”祖母不高興起來。大家就不再說了。
老保姆吃過飯就去了屈大媽家。等她拿張病假單回來﹐已是該做晚飯的時候﹐祖母正邊洗菜邊給我們講故事。
“看﹐這可是張高血壓的單子……老屈兩口子都去了醫院﹐男的正好也是高血壓。還讓我告訴老梁﹐別那麼想不開﹐有病就得休息。這回還有啥話說﹖老梁呢﹖”老保姆興高采烈地問祖母。
“去開會了﹐兩點多鐘來車接的。我想你得這個時候回來﹐明天再來人﹐把病假單讓他們捎去﹐行了。”祖母說。
“你是糊塗還是傻﹖不是肝炎﹐先取血後拿單。是高血壓﹐當場出診斷和病假單。你是木頭人啊﹗謊都撒不圓。干啥你讓他去﹖得啦﹐日期對不上﹐明天我得再去﹗”老保姆急了。
“我哪兒想那麼細﹖車來接了﹐病假單還沒拿到﹐他不去怎麼說。”祖母辯解說。
“你不能讓他去火炕坐會兒﹖你不能說他上醫院了﹐你還有理啊﹖”老保姆叫起來。
“沒理﹐沒理﹐我認錯﹐我檢討。”祖母連忙認輸﹐道﹕“我想不就多開個會麼。”
老保姆白了她一眼﹐開始做飯﹐鍋碗瓢盆重重地響起來。 祖母佯裝沒聽見這些叮噹聲﹐對我和大哥說﹕“想繼續聽故事的排隊﹐先小後大轉移上樓。”我和大哥從各自的小板凳上躍起﹐站到祖母前面﹐原地踏步“一二一二﹑走﹗一二一”。我們雄赳赳﹐氣昂昂地向樓上進發。老保姆在那兒嚷我們﹕“一隻空油桶﹑兩只跟屁虫﹗”。此時她和我們一樣完全沒有料想到將要發生在我們這個家裡的厄運。
傍晚七點多中﹐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母親跑去開門後慌張地跑回來喊﹕“媽﹐大姨﹐穿衣服﹐爸被送醫院急救了﹐讓家屬去﹐市委來車在門外等呢﹐快﹗”
祖母和老保姆像是沒聽懂﹐楞了會兒﹐才反應過來忙去穿衣服。母親把我和大哥暫存在屈大媽家﹐自己趕去了醫院。
父親連夜啟程﹐下了火車就直奔醫院﹐等他感到時﹐祖父已開始出現腦溢血臨危時的症狀。醫院很快就宣佈﹔搶救無效﹐已死亡。
祖父忽然死亡的消息﹐轟動了整個鳳凰城﹐一時間各種猜測具齊。人們議論說﹕到底是什麼樣的會﹐能開出人命來﹐應該了解清楚。持這種看法的不僅有屈家老倆口﹐也有老王司令。他們來家中提醒父親去市委追問此事﹐又把他們打聽來的消息告訴父親。原來祖父那天去開的是個“批資反修“大會﹐被指為”走資派還在走”的典型代表。大概一切來的太突然﹐使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憤怒﹐他拍桌子吼道﹕“共產黨人應該光明磊落﹐實事求是。靠“整人”過日子﹐載臟他人﹐才是修正主義﹐一心想當官發財的人﹐才是資本主義……”這吼聲最終成了他的遺言。他倒在了會場上﹐再也沒再站起來。他死時四十九歲。
四十九歲﹐該不算太老吧﹖如果祖父不去開會﹐誰說他不能再活四十九年呢﹖組成他肌體的那些分子細胞﹐以及構成這些分子細胞的更微觀的成分﹐一層也沒缺﹐一個也不少。究竟是什麼因素﹐使得這些高能量物質集體罷工﹐終止提供人活下去的必要能量﹐近而迫使我祖父由“一個活的細胞集群體”演變成“一個不再活的細胞集群體”呢﹖﹗
試想一下﹕一個人是由無數個細胞組成的﹐而一個細胞又是由無數個分子組成的。依此邏輯推理﹐當一個人因憤怒而吼叫時﹐他體內微觀下的細胞也在進行轟轟烈烈地怒吼。那麼﹐當人的憤怒﹐由于無助而轉變成絕望呢﹖那不就是其體內渺小而又龐大的細胞集群的無助和絕望嗎﹖由此引發人體內某些細胞群的罷工﹐從而停止供給人活下去的必要能量﹐其後果不就是導致人死亡嗎﹖在西方社會裡﹐這種死亡被通稱為“精神虐待致死”。死亡者家屬可按情節輕重告上法庭﹐使施虐者得以懲罰。在當時的中國﹐除了老百姓口頭有“氣死”﹑“臊死”“逼死”等說法外。在政府的文件裡﹐根本找不到對這些類死法的解釋﹐和具體區分辦法。
但這並不能說明當下的政府不盡職能﹐黨中央將人的死亡作了重新定義。大體為兩類﹕一是因公死亡﹐二是自然死亡。前者是指生前對革命工作有貢獻﹐死時正好在工作崗位上的。這一類有可能在死後被提升﹐成為名垂青史的烈士﹐像“雷鋒叔叔”那樣。當然也有可能不被提撥﹐像我祖父那樣。除此之外﹐則均屬後一類。
這樣一來﹐祖父的死亡原因﹐又懸在那裡﹐等了四天還沒有結論。等到第五天﹐我父母以家屬的名譽﹐強烈要求立即火化祖父﹐因為天氣在變暖。此時我母親才知道﹐市委已多次開會為祖父的死亡定性﹐一派堅決要求定為烈士﹐認為祖父是死在工作會議上﹐是為維護黨性原則而死的。而另一派堅決要求按自然死亡處理﹐認為祖父是高血壓﹐死于會場是偶然性的。兩派爭執不下﹐其結果是死人只好等。
許多與祖父有過交道的人﹐趕來家中幫忙。大家不僅幫忙聯係好了火葬場﹐也安排了去遠郊的來回用車。我母親當天上午就執筆寫了<公開通知書>﹐以家屬的名譽通知市委﹐祖父將在第六天上午出葬﹐無論市委做出什麼定性﹐家屬一律沒意見。
當天下午﹐市委後勤部的徐處長來家中﹐說省委給定性了﹕算因公死亡。問家屬有什麼和要求。
父親回答說﹕“沒有﹐我們說過﹐家屬一律沒意見。”
徐說﹕“市委希望能在後天上午開追悼會﹐給各方來賓一天準備時間﹐我問過氣象局和醫院﹐多保存一天還行。”他沉默了片刻對父親說﹕“我和你父親很熟﹐唉﹐虧得是冬天﹗”。
父親道﹕“我們已經通知大家了﹐改起來還要再通知的確不方便﹐有人要向單位請假﹐多一天不好辦。”
徐搖了搖手裡的一個通知函說﹕“不瞞你說﹐我剛接到這個。就這麼點事﹐昨天開會五六個小時﹐就是通不過任何方案。弄得下面群眾都四處提意見﹐這才通知了省委﹐算是要了這麼個結論。這不我就來了。”
父親說﹕“我很感謝大家的幫助。無論是因公死﹐還是自然死﹐總之人是死了﹐我們希望老人能早日入土為安。”
母親見他們在時間安排上難協調﹐就出主意說﹕“不如這樣吧﹐我們知道具體辦事的人也有難處﹐我們的情況你也知道﹐已經通知了再改也不方便。我們就向領導們提個要求﹐希望電臺能幫我們播音幾次﹐把送葬日期改動的情況通知各方。”
徐聽說後﹐連連說是好辦法。這樣算解決了這個爭執。
送葬那天﹐一千多個花圈來自祖父的舊友以及他負責組建的幾家工廠。有幾位近郊農民﹐是乘清早頭班通勤火車趕來吊唁的。其中一位老漢對母親說﹕“梁市長幫過我們村。 市裡建水泥廠用地﹐扒了我們村的房子﹐然後就沒人管了。我是村長﹐領這幾戶人家告到市信訪處。處長說﹐你們應該去找梁市長﹐這類事他肯管。我們就在市委門前﹐攔了梁市長外出辦事的車。梁市長問了情況﹐當場就給水泥廠打電話說﹐你們是土匪還是日本兵﹖扒了老百姓的房子就不管了嗎﹖共產黨是講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拿了老百姓的東西﹐得給人家賠。你們來人和人家商量﹐給人家賠償個差不多的﹐讓人家好有個住處。水泥廠才給這幾戶蓋了新房﹐就為這個我們村上的人﹐扎了個花圈﹐想表示感謝。”父親代表家屬回謝後﹐他們就趕下午的火車回去了。
祖父的忽然去世﹐使得祖母極端內疚。先是喃喃自語﹐後來就開始陷入精神混亂狀態﹐不停地和祖父聊天﹐有說有笑地和來弔唁的客人打招呼。
火化儀式開始時﹐她竟喊祖父說﹕“老梁﹐起來﹐你怎麼睡到外頭來了……”她顛倒不清的語言邏輯﹐已非常明顯表現出她的精神出了問題。有好心的來賓把母親叫到一旁﹐悄聲叮囑說﹕“你要小心了﹐別走了一個﹐再帶走一個。”母親連夜寫信向娘家求救﹐希望我外祖母能來開導開導祖母。但遠水解不了近渴﹐祖母的病態明顯在加重。
一天傍晚﹐全家正準備吃飯﹐祖母忽然生氣起來﹐說﹕“老梁還不回家﹐飯都涼了﹐我們先吃。”說罷就自行吃起來。等老保姆收拾碗筷時﹐她又忽然說﹕“你們聽﹐老梁在敲門……回來了……上樓梯呢﹗”接著又喊道﹕“老梁﹐快來吃飯﹐人都在這兒呢。”
母親被祖母嚇得不敢出聲。老保姆卻十分沉穩地打開前廳的大門﹐對空門說道﹕“老梁回來了﹐我開門了。”然後又說﹕“好了﹐全家吃飯了﹐吃過飯都早點休息。”見母親一臉的錯愕﹐她低聲解釋說﹕“過去人都說﹐人過世不久要回家裡走一遭﹐告別家人。親人有的能看見﹐八成你媽真看見了﹐又不是別人﹐你爸回家你怕啥﹖”母親聽她這麼一說﹐倒真的鬆了口氣。
祖母這樣叨嘮不清地說著﹐直到外祖母趕到我家。她一見外祖母﹐突然清醒了過來說﹕“哎呀﹗親家嫂﹐妳可來了﹐我一直等妳﹐怎麼這麼晚妳才來。”她看上去很高興地說。
“火車買不到票。才趕來晚了……親家嫂﹐您多保重啊﹗”外祖母勸她說。
“今晚妳睡我那屋﹐我有事要和妳說行不﹖”祖母問道。
“行﹐咱姐倆好好聊聊﹐我睡妳那兒。”外祖母應道。
外祖母說那夜祖母的神智很清楚﹐多少年前的事都想起來﹐一樣樣說出來﹐“他爸一輩子正直做人﹐他不希望小孩子加入什麼黨什麼派地去學著變壞﹔一個當工人﹐一個當農民自食其力挺好。我和他爸最不放心的是這兩個孩子都還年輕﹐家裡要沒倆個老人幫他們不行。他爸走了﹐我要是也走了﹐就靠您和大姐多操心……”
第二天早晨﹐祖母靜靜地吃了早飯﹐說她夜裡講話沒有睡好很累就去睡了。午飯時﹐老保姆發現她體溫很高﹐給她喝了碗米粥。傍晚祖母說起胡話來﹐老保姆像以前一樣給她吃藥﹐但卻不見有藥效﹐高燒持續了一整夜。清晨送到醫院時﹐她已昏迷沉睡。住院的第四天﹐在昏睡之中﹐她就停止了呼吸。
就這樣祖父去世一個月後﹐我們一家人又出現在殯儀館﹐為祖母送葬。比起祖父來﹐祖母的去世顯得十分從容﹐好像做了充足的準備﹐她和外祖母徹夜長淡﹐囊括了一切她要留給子孫的訓導乃至擔懮。家裡人對祖母的去世﹐也有一定的心理準備﹐因為在祖父去世後﹐她和祖父的聊天中常要祖父等她一起去什麼地方。這使得老保姆確認祖母真的常見到祖父。
老保姆流著淚對母親說﹕““能見到過世的人的活人﹐怕是剩下的陽壽不多了﹐趁她還在大家多守守她吧﹐妳請幾天假吧。”果然﹐沒多久就應驗了老保姆這句話。(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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