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文人常用「陀山鸚鵡」比作自己的家國情懷。余英時先生認為這個美麗動人的故事雖源自印度,卻早已中國化,並以陀山鸚鵡所說的「常僑居是山,不忍見耳」九字概括他的中國情懷。
香江三絕之一的董橋散文《陀山鸚鵡的情懷》以一半篇幅介紹這個傳說,可惜作者將其意涵止於「有點文化情懷的尋常百姓」的文化認同。再早些時候,胡適在《人權論集》(小序)裡摘錄這個故事,把鸚鵡精神歸於減少來自良心的譴責:
今天正是大火的時候,我們骨頭燒成灰終究是中國人,實在不忍袖手旁觀。我們明知小小的翅膀上滴下的水點未必能救火,我們不過盡我們的一點微弱的力量,減少良心上的一點譴責而已。
那時社會上正對中國人權問題展開論戰,胡適認為人人都要盡微薄之力,就像陀山鸚鵡那樣。
「陀山鸚鵡」的故事目前被讀書人廣泛引用的版本,出自清初周亮工(號櫟園)的《書影》(卷2 康熙六年影):
昔有鸚鵡飛集陀山,乃山中大火,鸚鵡遙見,入水濡羽,飛而灑之。天神言:爾雖有志意,何足云也?對曰:常僑居是山,不忍見耳!天神嘉感,即為滅火。
櫟園善古文,「每命一文,必深思力索」,此書是他遭閩獄案囚於刑部因樹屋寫成的劄記,又名《因樹屋書影》。囚禁間兩位友人來探視,一名卓初荔,曾率閩父老為園喊冤,園數止之,初荔曰:「擊鼓以救日,日豈擊鼓可救哉!亦致吾扶陽之誠而已,事之濟不濟何論!」另一位王明翰,「在破屋中,遙望膜拜,喃喃白公冤。」園勸曰:「徒自苦耳,詎能達?」明翰即述陀山鸚鵡的故事。櫟園「感兩君之言,為之泣下,附記於此」。周亮工記述這個美麗傳說,由卓、王二人為自己鳴冤的不屈精神而引發。它讚頌陀山鸚鵡不忍旁觀,竭盡微薄之力出手相助,亦展現「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境界。
然而,該故事一千多年前從印度傳至中原時並非如此,成書三國時代的《舊雜譬喻經》(卷上)這樣記載:
昔有鸚鵡,飛集他山中。山中百鳥畜獸,轉相重愛,不相殘害。鸚鵡自念:雖爾,不可久也,當歸耳便去。卻後數月,大山失火,四面皆然。鸚鵡遙見,便入水,以羽翅取水,飛上空中。以衣毛間水灑之,欲滅大火。如是往來往來。天神言:咄!鸚鵡,汝何以癡?千里之火,寧為汝兩翅水滅乎?鸚鵡曰:我由知而不滅也?我曾客是山中,山中百鳥畜獸,皆仁善,悉為兄弟,我不忍見之耳。天神感其至意,則雨滅火也。
那時的書面口語體通俗易懂,今天仍不難理解,祇是鸚鵡的「我由知而不滅也?」需加注釋。「由」通「猶」,這句意思是難道我的兩翅水無補於事我就不滅火嗎?
此後,古代文獻皆轉述這則故事,如南朝劉義慶《宣驗記》把故事精簡了,仍保持原本義涵:
有鸚鵡飛集他山,山中禽獸輒相愛重。鸚鵡自念,雖樂,不可久也,便去。後數月,山中大火。鸚鵡遙見,便入水濡羽,飛而灑之。天神言:汝雖有志意,何足云也?對曰:雖知不能,然嘗僑居是山,禽獸善行,皆為兄弟,不忍見耳!天神嘉感,即為滅火。
它教人向善,不相殘害;以及讚揚鸚鵡不忍見兄弟受難,盡微薄之力救助。
時至北宋,類書《太平御覽》(卷917)把《宣驗記》的這個故事減為短短一行字:
野火焚山,林中有一雉,入水漬羽,飛故滅火,往來疲乏,不以為苦。
顯然,這時該佛教故事已經中國化,鸚鵡成了雉,俗稱野雞,故事的主旨也衍變成「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但在讀書人心目中,陀山鸚鵡那句「嘗僑居是山,不忍見耳!」最驚心動魄,無可替代。櫟園記述此事,援引鸚鵡對答天神的話,將原文的「嘗」易為「常」,現今成了「常僑居是山,不忍見耳!」昔孟軻以羊易牛,為引仁術之辯;今櫟園以「常」易「嘗」,則顯久暫之別。此處改字增添了作者的個人情感,櫟園原籍河南祥符,久居金陵;祥符為曾居地,金陵為常住地,櫟園偏愛後者。彼時旅居海外的人很少,現代意義上的僑居未成氣候。余英時先生久居美國,故鄉安徽潛山祇住九年,他的中國情懷「不但未曾稍減,似乎反而與日俱增」,因此佛經故事裡的陀山鸚鵡對曾居地的家園情懷,得到余潛山的高度讚賞。
竊以為東方文化陀山鸚鵡的名言,應沿襲原話為好:嘗僑居是山,不忍見耳!鸚鵡的境界亦於此,陀山曾經擁有,今生彌足珍惜!故鄉常州為筆者曾居地,我將其揣入懷中,時時因故人的遭遇和幸福唏噓雀躍。此外還欣然發現,傳統的救火鸚鵡已由今日之抱薪者及救助人接替,後者出自網絡語「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於風雪」,它展示了有抱負的年輕一代,不止孤勇的前導者,更有號泣的同行人。
最後補遺,《舊雜譬喻經》原文的他山即某山的意思,他、陀古音同,陀山即他山。後來陀字演變成現代北方話的發音,二者才不同。
責任編輯: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