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蜀憶事(23)我們的村支書(上)
文化革命期間,我們大隊部門口,不知是誰給貼了一副用辭刻毒的對聯。上聯是:油炸黨支部;下聯是:清蒸陳老伍。橫批是:橫掃牛鬼蛇神。
這副對聯裡的陳老伍就是我們村的黨支部書記陳興武。
我是一九六八年響應毛主席「上山下鄉」的號召,回到家鄉的。那時候,能讀高中的人很少,全大隊就只有我一個高中生,我成了大家公認的文化人。
當時,社員們做什麼都要有證明。上街趕場要生產隊的證明,不然半路就被攔回來;進城辦事要大隊的證明,不然連旅館都不准住;結婚生子也要大隊證明,否則公社就不予辦證。
我一下成了大忙人。鄉親們寫假條書信要找我,結婚生子寫證明要找我,我是來者不拒,樂於為大家幫忙。
六九年的春天,大隊檢查春耕生產,陳書記帶著一隊幹部來到我們生產隊。他把我叫到一邊,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問我:「趙星,這是你寫的嗎?」
我接過紙一看,原來是我幾天前給吳清蓮寫的結婚證明。我點頭回答說:「這是我寫的。怎麼啦,有什麼不對嗎?」
「你呀,你呀!」陳書記有些埋怨地對我說,「你知不知道她是地主子女?你怎麼能給地主子女寫結婚證明呢?」
我有些迷惑不解,難道地富子女就不能結婚嗎?
「那是很明顯的嘛。」他理直氣壯地說,「他們那些狗崽子,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你給他們開證明,讓他們結婚生子,地主階級就有了接班人。這樣下去,階級鬥爭啥時候才能消滅呀!」
他說完這些話,一直用責備的眼光看著我,彷彿我犯了一個很大很大的錯誤。
看他那憂心忡忡的樣子,我不便當面反駁他,只是輕輕說了一句:「重在表現嘛。」
我們村的人都知道,在他心目中,地主富農是天然的敵人,比「帝、修、反」、比「劉、鄧路線」還壞。地富分子就應該被消滅,必須讓他們斷子絕孫,階級鬥爭才能結束,世界才能太平。
大隊召開批鬥大會,無論是批「封、資、修」,還是「批林、批孔」,陳書記都要把全大隊的地主富農綁起來跪在主席台下陪場。每次批完林彪、孔老二,就是毒打階級敵人。他在大會上常常講,地富反壞右雖然是死老虎,但他們人還在,心不死!劉鄧路線,林彪孔老二就是他們的代理人。
我們大隊有個林場,場長叫賀清友,是一個癩子。只要是大隊召開批鬥會,他都要背上背篼,拿起砍刀提前上山去砍黃荊樹條,準備大會上打人。那些年頭,地主富農只能規規矩矩,不准亂說亂動。賀清友心狠手辣,打得那些地主富農遍體傷痕、喊爹叫娘,他們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我和賀清友年齡差不多,我們讀小學是同班同學,平時關係還可以,無論做什麼事,他都願意對我說。他每次砍了黃荊樹條回來,都要興奮地對我說,明天又要鬥爭階級敵人了。在他看來,痛打階級敵人是一件很開心很高興的事。
有些時候,我看到那些地富分子被打得遍地打滾,就私下勸他說:「賀清友,不要把缺德事做多了,小心下輩子還是個癩子。」
賀清友一點也不甘示弱,他振振有詞地反駁我說:「我打的是階級敵人。毛主席說,階級鬥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我打死他一個,毛主席就少操一份心。我打死十個,毛主席就少操十份心。」
有一次開鬥爭大會,打完了地富分子又打地富子女。那些年紀和我差不多,有些比我年紀還小的地富子女也被迫跪成一排。賀清友拎著指頭粗的樹條,從他們頭上一路抽打過去。打得那些地富子女抱頭擋臉,喊爹叫娘。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就走過去攔住他說:「你龜兒子少作點孽,以後是要遭報應的!」
後來,賀清友沒有遭到報應,可能是他的無知讓上帝原諒了他。
但是,我們的村支書陳書記卻遭到了悲慘的報應。
一九八一年,我大學畢業被分配到師校教書。有一天我剛走出校門,就在軟腳坡意外遇到了陳書記的老婆蔣素珍。她背了一個大背篼,裡面放著一些糧食、蔬菜、柴禾,上面還有一個鋁鍋。
這是我離家四年後第一次和她見面。她很驚喜,不停地向我問這問那,還問我現在做啥子。我告訴她我在師校教書。
「你呢?這是要去哪裡?」
「我到唐家井去。」她說,「我們家那個死鬼在那裡醫病。」她是西充人,她說的死鬼就是陳書記。那邊的女人喜歡叫自己的男人「死鬼」。
我真不敢相信,短短四年時間不見,那個身高體壯、說話聲若洪鐘,走路威風凜凜的陳書記一下就病倒了。
「他得的是啥病?」我問。
「我也不曉得」她說,「陰陽先生只是叫他去西方醫病。」她還告訴我,陳書記的腦袋被醫生剃得光不溜溜的,像個皮球。
我幫她把背篼放下來,好讓她歇口氣。她說她很忙,剛剛做完包產地就出來了,她要忙著去看陳書記。
我們站在路邊上,她簡要地把陳書記這幾年的情況跟我說了一遍,就背起背篼匆匆忙忙往唐家井趕。
原來,包產到戶以後,陳書記一夜之間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天天沉默寡言,一個人把自己關在屋裡,足不出戶。別人分到包產地興高采烈,彷彿搞了二次「土改」。只有他心事重重,鬱鬱寡歡。
他不贊成包產到戶。共產黨搞了幾十年,從互助組,到合作社,人民公社,都是走的集體化道路,怎麼就倒退回解放前了呢?這不是資本主義復辟是什麼?他說啥都不敢柤信,共產黨會做出這種事來。
不搞階級鬥爭了,他這個支部書記該怎麼當呢?他又該做些什麼呢?面對突如其來的社會變革,他的思想怎麼也轉不過彎,過不了坎。他整天無精打采,無所事事,連公社召開幹部會都懶得去參加。
待續@
責任編輯:謝雲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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