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劫襲來,再怎樣的功名利祿也無能為力。直面殘酷的現實,人在生死一線間的省思感悟,往往比安逸年景來得深刻,影響深遠。英國作家毛姆的小說《面紗》(The Painted Veil)講述的就是霍亂中女性精神覺醒的故事。
閃婚出軌
上世紀二十年代,25歲的倫敦姑娘凱蒂為了躲避母親的催婚和做妹妹伴娘的尷尬,匆匆嫁給了細菌學家瓦爾特·費恩,新婚夫婦遠渡重洋來到香港。瓦爾特對妻子謙敬如賓,常帶給她小禮物。要是凱蒂生病了,再沒有比他照顧得更細心周到的了。埋頭於醫學研究的他是個悶葫蘆,跟妻子也沒什麼話,晚上常在家看書。而俏麗活潑的凱蒂喜歡跳舞、打網球,時間一長,倍感寂聊的她就對婚姻失望又厭倦。瀟灑風趣的助理布政司查理·唐森令凱蒂心醉情迷,兩人一拍即合,頻頻幽會。東窗事發,瓦爾特給凱蒂兩個選擇,只要查理肯與妻子離婚娶凱蒂,就成全他們;否則遠離是非之地,跟行醫的他奔赴內地霍亂重災區。在這節骨眼上,曾信誓旦旦地向凱蒂表達濃烈愛意的查理立刻變臉,為保仕途前程而棄之不顧,這不明擺著讓她去送死嗎?心灰意冷的凱蒂只得跟丈夫長途顛簸來到偏遠鄉鎮——湄潭府。
愛欲情殤
亭亭玉立的她「露出迷人的微笑,漂亮的眼睛如同森林裡露珠匯成的池水,隱含著一股嫵媚的親切。」人生若只如初見,定格成一幅畫,怎會有今日碎了一地的污痕殘片?如果不是兩年前對凱蒂一見鍾情,大概沒有什麼能擾亂瓦爾特平靜自律的學者生涯。他明知兩人性格愛好、教育背景和精神層面差別大,凱蒂是不想落在妹妹婚禮後面才下嫁的,可還是擋不住這致命的吸引力,鬼使神差地甘願冒險,以為日久天長自會感情深厚牢固。
面對紅杏出牆的妻子,瓦爾特迸發出矛盾糾結又痛苦絕望的心聲:「我對你根本沒抱幻想。我知道你愚蠢、輕佻、頭腦空虛,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的企圖、你的理想,你勢利、庸俗,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是個二流貨色,然而我愛你……我看不起自己,因為我愛你。」 由愛欲本能驅使而造成泥潭深陷的難解困局,瓦爾特鄙視自己。這位顧及體面、隱忍克制的英倫紳士,內心悲痛欲絕,抱著同歸於盡赴死的心,攜妻來到疫區。
婚姻破裂,雙方都有責任。凱蒂卻理直氣壯地說:「男人若無法讓女人愛上他,那是他的錯,而不是她的!」瓦爾特也許適合找個平庸寡淡的女人,而她和查理才是如火如荼的真愛。瓦爾特的激將法,就是讓凱蒂親手撕下查理的偽裝。不得不承認,內向寡言的丈夫洞若觀火、判斷精準。
初到湄潭的凱蒂以淚洗面,她從英國朋友韋丁頓口中打探查理的情況,在官場左右逢源的他有個出謀劃策的精明老婆,她知道查理沾花惹草的風流韻事,還同丈夫的小情人們交朋友,但在正式場合,兩人儼然是一對鸞鳳和鳴的伉儷,可謂精緻包裝、利益捆綁的穩固婚姻。
凱蒂內心苦澀,徹底幻滅。這一切不過是一位情場老手的逢場作戲,寵溺呵護,甜言蜜語,引誘獵色的套路招術,竟讓她這樣的傻瓜飛蛾撲火。
世間多為不真實的假相,卻塗抹著各種色彩讓人信以為真,牽引出不同的命運。異性相吸的荷爾蒙散發,熾戀的化學反應,人們很容易被愛情的幻象迷住雙眼,揭開華麗的面紗,才能看清真相,洞悉本質。

內心改變
霍亂肆虐的湄潭鄉鎮,人們如蠅似蟻般成批成批地死去,目睹橫屍慘狀的凱蒂驚駭啜泣。想到自己將在此香消玉殞,她不禁絕望地自問:究竟做錯了什麼遭此報應?瓦爾特沒日沒夜地工作,救治垂死的病人,根本不在乎危不危險,暴瘦成皮包骨。他幾乎不正眼瞧妻子,兩人無言地僵著。生無可戀、走投無路的凱蒂甚至盼著死神早點把她擄走,好結束這日復一日的煎熬。小兩口競相吃生菜沙拉,韋丁頓嚇傻了眼,在霍亂區吃沒煮熟殺菌的食物是自尋死路。
位於瘟疫中心地帶的修道院樸素簡陋,卻有著凱蒂所不知的「神祕的精神花園」,收養棄嬰孤兒和照顧霍亂病患的救助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那些放棄所有、義無反顧來到中土窮鄉僻壤的法國修女們深深打動了她。得知又有幾位修女染疫身亡、人手緊缺時,凱蒂懇求到修道院幫忙。
「你想像不到你丈夫有多麼仁慈,他幫了我們大忙。」修女們異口同聲地夸瓦爾特,簡直是「天堂派來的使者」,嫁了這樣的好丈夫是多麼福氣。告訴她瓦爾特很喜歡抱這些小嬰兒,要好好照顧過於辛苦的他……凱蒂臉紅了。
在她眼裡木訥刻板的丈夫,竟如此難得可貴、廣受好評,為什麼唯獨自己對其優點視而不見呢?真是怪事,她竟然不愛他。重新審視不堪的過往,多麼自私淺薄又耽於情慾啊!她在社交晚宴舞會中,學的最多的不過是打情罵俏和穿衣打扮而已。
「我為你驕傲!」 凱蒂主動與丈夫溝通並請求原諒。「看在我們周圍正在成千上萬死去的人的份上,看在修道院裡那些修女份上……如果你因為一個愚蠢女人對你不忠就讓你難受,那就太不值得了,我無足輕重,毫無價值,根本不配來煩擾你。」她坦言自己再普通不過,「你不能強求我不具備的品質……你不能指望在集市的小攤上買到珍珠項鍊和貂皮大衣,你是去那兒買錫製的小號和玩具氣球的。」
瓦爾特並沒有責備凱蒂,他只是鄙視自己,不能原諒深愛她的自己。
自從去修道院做義工後,凱蒂感覺自己在不斷成長。修女們的禱告聲撫慰人心又清淨周邊,她照看孤兒,剪裁縫綴衣服,有時還下廚做飯,樂此不疲。不再胡思亂想,那種要死要活的霍亂式愛情過去了,太傻,甚荒唐!現在如釋重負,神清氣爽。她的活力又回來了,跟孩子們追逐嬉戲,時常開懷大笑。「就像坐井觀天的人一下子看見了大海」,這個任性嬌慣的小女人看到了不一樣的人生,捨己大愛的境界。
百年前,毛姆曾漫遊了香港、上海、漢口、天津、北平、川東、黔北等諸多城鎮。喜愛中國傳統文化的他也在書中描述了人文景觀潛移默化的影響力。貞節牌坊是湄潭一道獨特的風景,從凱蒂初來到離去,前後寫了五次。(經過時,她都有不祥的預感,似乎聽到隱隱的嘲笑。)作者用古代表彰貞潔寡婦的拱門來反諷不守婦德的凱蒂,也預示了夫亡妻寡的結局。
他們住在已故傳教士的房子裡,第一次看到河對岸那座夢幻般的廟宇,凱蒂的眼淚流了下來,身體仿佛成了空殼,靈魂得到洗滌。她常凝神遠眺廟宇在清晨、正午、黃昏、星光下的輪廓和色彩。探訪寺廟,發現已是舊跡斑駁,她仰望面容淡遠、慈悲含笑的佛像。
在生死和大愛面前,男女間恩怨糾葛微不足道,凱蒂望著流淌不息的河水沉思,她和瓦爾特僅僅是億萬顆相似水滴中的兩滴而已。
海關專員韋丁頓是凱蒂了解湄潭的窗口,他在中國生活了十多年,精通漢語。吸引凱蒂的還有與韋丁頓生死相隨的滿洲格格,那一身繡花旗袍的神祕東方美,舉止投足似乎綿延了百餘年的文化教養。韋丁頓曾在漢口救了一家被軍隊驅逐的滿清貴族,格格因為其貌不揚的韋丁頓人好而情深意篤,凱蒂表示自己不會因為一個男人道德高尚而愛他。她想從這位擅長詩畫刺繡的淑女口中覓得某種「真知灼見」,可格格不會英語,她們無法進一步交流。
「我在尋找某種東西,我不太清楚那是什麼。可這對我很重要,找到了我的生活將大不一樣。」 韋丁頓告訴她中國古老的智慧——道家思想,道是一條世間萬物都行走於上的永恆之路。萬物由道而生,循著道成長,而後又回歸於道。它賜予了萬物行事的法則,摒棄妄念,清心寡慾,清靜無為。戰勝自我者堅強無比。
離開湄潭,凱蒂回眸看到的是在貞節牌坊的剪影下,一個竹林田野為布景的古劇舞台,那些染疫倒斃的人們和正在勞作的藍布褂、戴斗笠的農夫、拄拐杖的小腳老嫗,僅僅是舞台上的無名走卒……難以置信的是她和瓦爾特竟在其中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

忠犬與孔雀
瓦爾特彌留之際,凱蒂哭著祈求他原諒。「死的卻是狗。」 瓦爾特說完就睜著眼撒手而去。
這最後的遺言出自戈德•史密斯的《輓歌》,一個好心人領養了一隻狗,起初相處融洽,後來結下仇怨,狗咬傷了人,大家以為人會死,結果死去的是狗。瓦爾特攜妻來霍亂疫區,初始為怨恨報復,最終是自己奔赴了死亡。畢竟天譴懲罰是神在掌控。「死的卻是狗」,隱含著自嘲與辛酸的況味、無奈的宿命和解脫的輕鬆……
書中把瓦爾特比喻成狗的,是他向凱蒂求婚的段落。沒有閃耀的魅力和圓滑的手腕,默默守護的忠犬特質是瓦爾特的象徵。面對孔雀般傲嬌的凱蒂,他愛得卑微,傷得慘重。他冰封起千瘡百孔的心,用廢寢忘食的工作來麻痹自己。清高實誠的他頗具禁慾氣息,彬彬有禮、不動聲色的老派作風下,藏著長期封閉不得疏解的悲傷、撐到底的倔強……不肯卸下心防盔甲的他,更讓凱蒂覺得是個難以親近、枯燥無趣的異類怪人。
凱蒂在工作時暈倒,發現已懷孕兩三個月。「孩子的父親是我嗎?」瓦爾特目光直視,如精密儀器般測驗著她,他一定會盡棄前嫌保護自己的妻兒。可她已不是過去那個撒謊的女人,「除了說真話,別無選擇」。凱蒂聲淚俱下:「我不知道。」 瓦爾特倍受打擊,心情跌入谷底。他準備派人護送孕婦走,但凱蒂不願離開修道院。
不久,瓦爾特做實驗時染上霍亂,是意外還是故意?凱蒂知道他是「心碎而死」。作為殉職醫生,瓦爾特終於擺脫了遭背叛的恥辱和折磨。
她如此固執地不愛他,他至死也沒原諒她。
再度淪陷
凱蒂回香港,以細菌學家遺孀的身分受到殖民地上流階層的禮遇和同情,她在疫區修道院的表現也加分不少。查理的賢妻(多蘿西)竟把黑衣新寡的凱蒂接到家裡盛情款待,查理說他打算和總督商談為凱蒂謀得更多的撫恤金,夫妻倆待人是那麼親切得體,這賞心悅目的場面不知內情的人想不到背後的貓膩。
哭罵掙扎,她還是沒能抵禦得住查理的攻勢。凱蒂羞愧難當,瓦爾特屍骨未寒,多蘿西殷勤周到,她簡直不是人!在湄潭時,她曾以為自己不會再受低賤的慾望誘惑,像黃昏時飛過稻田的白鷺那樣悠然自在。其實那只不過是瘟疫的生死場使她消停了,修道院的環境淨化了她,雖然她內心有不少改變,但骨子裡的貪戀並沒有去掉,碰到適當的機會就慾火重燃,出現反覆。「那不是真正的我,我要與那個藏在體裡的寡廉鮮恥的放蕩魔女分道揚鑣。我唾棄她、憎恨她、鄙視她,想起來都噁心得要吐。」
明知查理濫情好色、虛偽卑劣,卻一再淪陷,真是邪了門了!她不過是他的飯後甜點,而她卻因此葬送了婚姻,害死了丈夫。凱蒂對追過來問腹中孩子的查理怒道:「我一定是造了什麼孽,老天才讓我遇見你。」她趕忙踏上回國的輪船,逃離了香港。
無路可退的凱蒂只能接受現實往前走。未來茫無頭緒,她想或許難產死了呢!
這一次揭開的是自己的面紗,那個自己看了都生氣厭惡、不可理喻的女人。太看重外在魅力、激情火花,而忽略另一半的美德和付出。偏離正道,捨本求末,招引爛桃花,被慾望吞噬,災禍臨頭。以前她認為自己的婚外戀「頂多是愚蠢丟人之舉」,現在終於認識到是罪過啊!造成了無法挽回的傷害與遺憾,是一輩子的悔恨和恥辱。
船駛進馬賽港,聳立在教堂頂的聖母瑪麗亞金色雕像赫然闖進了凱蒂的視線。湄潭府修道院的嬤嬤們講,她們離別故鄉時,全體跪在甲板上向聖母默念祈禱詞。凱蒂也把兩手握在胸前,向著冥冥中的神靈祈願。
雖然這麼差勁兒,可她還是祈求寬宏大量。她要找回自尊,提起勇氣面對以後的孤獨艱難。

悔悟覺醒
凱蒂到家時,母親已經病逝。回顧母親生前的種種,(催促女兒釣金龜婿,諷刺丈夫不積極謀取名利。)凱蒂不想複製其世俗而好勝的一面。父親老多了,但依然「姿態正統嚴謹」。他對死去的瓦爾特頗為惋惜,在凱蒂婚前的追求者中,當律師的老爸特別看好瓦爾特,稱讚他是「才華迥異的年輕人」。從瘦削的外形到踏實的性格,這對翁婿還真有些類似處。
凱蒂深感愧疚,向父親懺悔:「我向來愚蠢、無德、令人憎恨,我已受到嚴厲的懲罰。我決不讓女兒重蹈覆轍。」她希望把孩子培養成一個能自制的人,自立自強,活得比她好。
耳順之年的父親將赴任巴哈馬首席法官,凱蒂決定遠離浮華繁雜的紛擾,和父親同往碧海藍天的島嶼生活,也想在日後能彌補虧欠,對辛苦了一輩子的老父有所回報。她希望自己能學會憐憫和慈悲,豁達樂觀地面對未來。
凱蒂腦海中浮現出她和瓦爾特初到湄潭的情景,升起的太陽驅散了霧氣,一條崎嶇的小路穿過稻田,越過河流,延伸到看不見的遠方。她想起詼諧的韋丁頓、無怨無悔的修女們,如今她明白了,「或許所有她做過的錯事蠢事,所有她經受的磨難,並不全是毫無意義的——那將是一條通往安寧的路。」
毛姆把凱蒂的心路歷程寫得真實生動、細膩精采。
在霍亂凶險之地,與死神擦肩而過。幸運的是,她在黑暗中找到了光,遇到了信仰,有了反思自省,從愛恨糾結的小我中走出,為他人付出,活著有了意義。歷經生離死別,發自內心的痛悔歸正,才有了之後的覺醒重生。
經過那樣的跌打滾爬、長夜痛哭、痛定思痛,從刻骨銘心的遭遇中悟出的,才是自己真正懂得並長記性的精華。一點點地明澈提升,走向通往靈魂安寧的道路。@
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