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文)
第二章 夏洛特
五歲的時候,我說服自己相信我會通靈。
這個推論並不誇張。爸爸總說凡事要以事實為基礎,而所有的事實都符合。整整一星期,我都夢到要去倫敦。這些夢也是基於事實,我的姑姑阿拉敏塔要去倫敦處理一些財務問題,她提議帶哥哥和我一起去,辦完事後帶我們去國家歷史博物館看恐龍展覽。
麥羅愛死劍龍了。
在我的夢中,我們下了火車,來到煙霧瀰漫的車站。姑姑給我們各買一個椒鹽蝴蝶餅。我們必須在大理石裝潢的大廳等很久。麥羅拉了我的捲髮,雖然我不曾燙捲頭髮,花那麼多時間打扮太不實際了。他把我鬧哭了——這也奇怪,我從來不哭——最後我們沒有去博物館。
等那天實際來到,一切發展都跟夢境一樣。出門前,媽媽把我的濕頭髮捲成髮髻,等我在車廂中拆掉髮圈,頭髮已經乾了,變成一團亂的捲髮。姑姑在車站的攤子買椒鹽蝴蝶餅給我們。抵達銀行後,姑姑進到霧面玻璃的辦公室處理事情,我們必須在大理石裝潢的大廳等她,等了非常久。
我忍不住扭來扭去,由於我們不該坐立不安,麥羅伸手拉了我的一綹頭髮。我很痛,但沒有叫出聲。我們不能發出聲音,什麼都不能做,只能注意周遭的一切,記下來以備不時之需。我們在大廳等了四小時,我非常想上廁所。我很怕會尿褲子,而且無法想像要是尿了會遭到什麼懲罰。
想到這兒,我不禁哭了起來。自從我有記憶以來,從未在公眾場合哭過。麥羅又伸手扯我的頭髮,當作警告——麥羅十二歲,年紀夠大,想避免我承受自己行為的後果,卻又不夠大,無法用理性的方式表達——這時阿拉敏塔姑姑從辦公室出來,正好目睹我哭哭啼啼,麥羅不斷戳我。
她用冰水般的聲音說:「孩子呀。」
聽到這句話,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們沒有去博物館,而是搭了下一班火車回家。
幾小時後,上床睡覺前,我敲敲爸爸的書房門,打算為我的行為簡單道歉,然後跟他說,我推論我會通靈。我心想,他一定會很驕傲。
爸爸聽我說明我的理論。他沒有笑,但他本來就很少笑。
「妳的邏輯有問題。」我說完後,他說:
「小洛,相互關係不等於因果關係。妳媽媽早上七點幫妳洗澡,阿拉敏塔七點半就要來接妳,媽媽當然沒時間幫妳綁頭髮,這時候她都會把妳的頭髮挽起來。妳知道車站有賣椒鹽蝴蝶餅的攤子,也知道可以要求阿拉敏塔買點心給妳吃。妳知道你們要在銀行等她,也許要等很久,沒時間特別繞去博物館。妳的舉動確保你們去不成了。」
「可是我的夢……」
「無法預測未來,妳也知道。」
他盤著雙手,朝我皺眉。
「只有清醒的人腦能推論未來。至於廁所那件事,我相信妳不會再犯了。」
我將雙手背在背後,免得他看到我扭來扭去。
「姑姑要我們等她。」
「沒錯。」
他眼睛上的肌肉一跳。
「妳只需要遵守合理的規則。合理的做法是站起來,詢問最近的廁所在哪裡,上完後回到位子上。把現場弄得一團亂,要別人幫忙清理,這樣才不合理。」
我覺得很有道理。
「好的,爸爸。」
「妳該上床睡覺了。」
他的眉頭稍微鬆開。
「明天早上八點狄馬西黎耶教授會來,跟妳檢討等式作業。從妳的指甲判斷,我想妳還沒寫完功課。來,跟我說我怎麼知道。」
我稍微站直身體,聽話回答他。
只需要遵守合理的規則。
這項原則有個問題,因為經過審慎檢視後,其實很少規則是合理的。
舉例來說:法律禁止強行將人鎖在櫃子裡。整體來看,法律感覺有道理——侵犯對方自主權,可能破壞衣櫥——然而我至少能舉出七個合理的理由,解釋我取得需要的資訊前,為何要把這個小流氓鎖起來。
他其實不算流氓,年紀也不小。他是護照辦事處的員工,現在是下班時間,我們在他辦公室。護照辦事處員工:這個稱謂一點也沒用,無法形容他發紅的臉,他的紐澤西腔調,還有我多麼容易就在週日晚上堵住他,提出我的要求。
有時候語言終究無法滿足我們的需求。稱他為我的目標應該最貼切了。
他威脅道:「我會報警。」
他威脅我太多次,聲音都啞了。
我告訴他:「你的決定真有趣。」
我說的沒錯。
我背抵著櫃子門坐著,檢查靴子鞋尖一道討厭的擦痕。想把痕跡擦掉,我又得去買貂油。雖然貂很兇猛,卻也長得小巧可愛,看來很脆弱。
(我意識到我很偽善──我的鞋子是皮做的,皮來自牛身上,牛不應該因為沒那麼可愛就遭到懲罰,可惜事實就是如此。這世界冷酷不近人情,我還是繼續穿我的翼紋靴子。)
他又開口了。
「有趣?」
「很有趣啊,因為你得跟倫敦警局解釋我在你辦公室找到的這堆偽造文件。」
我從口袋掏出一張影本當範例(歐盟護照,二○一八年到期,姓名是崔西·波尼茨),摺起來從櫃子門下滑進去。
我聽到他攤開紙張。
「蠢女孩,這不是假護照……」
「這本護照的正本沒有無線射頻辨識晶片,沒通過紫外線測試,浮水印和微壓紋連基本的手電筒分析都騙不過……」
「妳到底是誰?」
我聽不見他用手去擦汗水淋漓的臉,但我知道他肯定擦了。
不相干的問題。
「我要你替魯西安·莫里亞提偽造的所有文件。」
「我沒有這個名字的文……」
「他當然不會用本名,我知道你很熟悉他的假名。他經常飛來美國,每次不管花多少錢,總是在華府這兒的杜勒斯機場降落。我追蹤了他過去六個月搭的航班,你認為他為什麼只在星期三抵達?」
一片靜默。
「這麼說好了。你的情婦星期三晚上輪班多久了? 她是海關人員,真方便呢!就算護照沒有晶片,她的無線射頻辨識機永遠都掃得到,真方便呢!」
一片靜默,接著傳來拳頭捶門的聲音。
這時我已檢查完靴子。那道擦痕其實很好處理,等我不再穿得這麼類似自己(黑色衣服,金色假髮),轉而裝扮成天差地遠的樣子,宛如自己的衛星(例如海莉,完全為男性眼光設計的尤物),我就會把靴子送去擦亮。今晚我幾乎維持本色,純粹因為櫃子裡的男人看過我手邊所有的造型,而且我希望今晚來他的辦公室要低調些。
我岔題了。如我所說,我的鞋子沒問題,於是我拿起鐵錘。
「我告訴你接下來五分鐘會怎麼樣。」
我拋起鐵錘,沉重的鐵塊在傍晚夜色下看似黑色。華生會注意這種細節,想到這兒,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強硬起來。
「要不你把魯西安·莫里亞提的別名全都交出來,也交出相對應的護照,要不我就回到你家,闖進你兒子臥房,我會確保他睡著了,再用鐵錘敲爛他的喉嚨。」
爸爸教我要等一秒再強調。於是我等了一秒,然後下最後通牒——我拿鐵錘飛速敲向櫃子的門。
裡頭的男子驚叫一聲。
「你還沒從可悲的小洞爬出來,我就可以闖進你家又走了。或者我們可以跳過這整段累人的過程,你把我要的資訊給我就好。基於你現在精神受創,我給你三十秒考慮我的提案。」
「妳是潔娜。」
他疑惑地說:「妳是丹尼的女朋友,他在遛狗公園碰到妳……」
我來不及阻止自己,就用潔娜「拜託拜託喜歡我」的聲音開口。
「哇,B先生,你的梗犬好可愛,她叫什麼名字?我一直想養狗,但爸媽從來不准。有這麼愛她的家人,她真的好幸福! 你看她的小尾巴!」
他好一陣子沒回答,害我一度擔心可能害他中風了。然後我認出門縫下傳來的細碎聲響——他在哭。
我低頭看向手中的鐵錘。
最近我終於接受我可以很殘忍。
從過去幾年的紀錄來看(再次感謝華生),這個新發現或許很滑稽。即使在表現最好的時候,我也不是優等生,但我從來沒想通為什麼。
我就是我——把自己塑造成雕像的女孩。我向來認為應該尋找他人身上的裂痕和缺陷,記錄下來,詳加利用,並抹平自己的缺陷,直到我像大理石一樣發亮。我必須對一切無動於衷。我不斷告訴自己我做到了,連我都信了。可惜隨後就發生了一連串的爆炸性事件。在城市裡當莊嚴的大理石廊柱很好,但是當城市陷入火海,你碎成一片一片,可就不太好了。
感覺城市已經燃燒了好久。◇(節錄完)
——節錄自《華生的獨立探案》/ 臉譜出版公司
(〈文苑〉登文)

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