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文)
三個人聽從李怡華的建議準備離開,洪春霞則立即和李怡華交談了起來。劉慧雯熟門熟路地走在前頭,像是要幫她們三人帶路。在不同世代、不同氣質的三個臺灣人圍繞下,未來走在這幾乎無人的路上。
馬路看起來剛鋪設不久,兩旁還圍著藍灰色的鐵板,宛如工地現場。但是未來馬上察覺,從鐵板上方看到的是淡褐色的磚瓦屋頂。沒錯,就是日式老房子。
走沒多久,劉慧雯便轉過來說了些什麼。
「這裡以前沒有這些圍板。不然那一側就有六月雪,發現中間有岔路可以穿過的話,就走進去看看吧!」
李怡華替未來翻譯。不久後,鐵板的一處出現一扇可以開闔的門,而且呈現半開的狀態。門的後方究竟是什麼樣的風景,未來完全無法想像,她只是懷著擅闖禁區的心情,穿過那扉半敞開的門扉。
「這……」
眼前延伸而出的是一幅不可思議的風景。
小路蜿蜒而去。有種色澤豔麗的葉子上覆蓋著宛如薄雪片的樹木,混在兩側像是松樹的針葉樹林裡,繁茂蓊鬱。
而這些樹木包圍著的正是日式老屋。和林老師導覽介紹的陸軍舊官舍的氣氛很相似,但沒有官舍那麼大,也不是每一棟都有圍牆分隔,而是由樹籬做為區隔的一整排小屋。
這些仍有生命的樹籬高大地攀沿至屋頂,上方點綴著無數的小白花。因為花朵一齊綻放,宛如才剛下過的雪片,和圓弧狀又有光澤的葉子相映成趣。
「就是這個。六月雪。」
劉慧雯用日語說道。未來也不由得愣在當下,喃喃自語道:
「就是這個啊!」
的確,如果以雪來形容,看起來確實像是雪花。但未來的心裡想像的是一整片被全白的淡雪覆蓋的花朵盛開的光景,抑或是像整排盛開的櫻花樹那樣的風景。老實說,眼前的景象和那樣的雪白景色相去甚遠。更像是積雪前,好不容易才妝點上樹梢的一層薄粉。
將臉挨近仔細看,不滿一公分的小花,有著五片竹葉狀的花瓣,宛如星星一樣令人愛憐。這樣的小花五朵或十朵叢聚在一根枝椏上綻放著,掩蓋了樹枝間的縫隙。
「這就是六月雪啊……」
仔細一想,這不正是不屬於冬天的六月雪嗎?像這樣淡淡地覆蓋在枝葉上,正好符合這個季節給人的印象。
即便如此,日本時代的房子被成長茁壯的「六月雪」包圍,放任其荒廢頹傾,反而讓人有種悲壯的感覺。和周遭綻放出無數白花的樹木旺盛的生命力形成對比,道盡無法扎根、只能任其老朽的人類歷史的滄桑。眼前呈現了一幅生命力的反差,色彩的對比。
鋪了柏油的窄小巷道,因被兩側「六月雪」的繁茂枝椏包夾,越顯狹窄。樹籬另一側的房子, 不是窗子破裂、玻璃散落,就是牆壁被侵蝕剝落,但外觀依舊可以辨識。有些可能因火災燃燒殆盡, 變成了空地;有些房子看起來則似乎仍有人居住。從這些房子的庭院散落的生活雜物或是玄關張貼著的金色字樣紅紙,可以得知裡面住的並不是日本人。
但是,這裡也曾是日本。
並非全部成為廢墟,想到或許有些房屋裡仍有人居住,未來不由得放輕了腳步。總之,先將眼前的景色拍下來。在不遠處滑著手機的洪春霞突然走近,說道:
「跟妳說……這種樹是欖李樹,生長在海水和淡水交界的地方,所以在市區看不到。」
她邊看著手機畫面邊說明,聲音也不由得壓低。
「啊,對了,這附近有條觀光客常去的河,可以搭小船沿著綠色隧道往下游航行,那裡的樹也是欖李樹,沿著海邊生長,有一整排喔。」
一張接著一張將眼前的畫面收入鏡頭,未來一邊點頭,突然想到,如果沿著海邊就能看到,那為什麼劉慧雯只想到這個地方呢?如果是知名的觀光景點,為什麼不直接帶我們去那裡呢? 但現在首要之務是把周圍的風景盡量拍下來,刻在記憶裡。
是什麼樣的人,才會住在這個遠離市區的偏僻地方呢?
每戶房子看起來都很像,莫非也是員工宿舍或是官舍之類?而且比起祖母曾經住過的、現在劉慧雯居住的牛稠子的員工宿舍,這裡的房子要大得多,且獨棟獨戶,又有樹籬分隔,因此看來都是富裕人家。如果真是如此,這樣的海邊,到底有什麼公司機構呢?
來到一棟殘破不已的老屋前,未來不由得嘆了口氣,望著「六月雪」邊往前走,眼前出現的又是一棟荒廢的老屋。屋簷崩落,窗子也脫離框架的玄關處,只有枯萎的一根樹幹殘留在眼前。欖李樹如此茂盛地生長,其他的樹卻似乎長得不好,是土壤的問題嗎? 還是水質的影響?
海水和淡水交界之處。
在沖繩見到的紅樹林確實也是生長在這樣的環境。這麼說來,欖李樹也屬於紅樹林的一種嗎?
未來一個人邊沉思邊走時,突然碰到了交叉口。正猶豫著不知該往哪裡走時,她不經意看了看左側,當下不禁屏住了氣息。前方宛如欖李花海。道路被綠色和白色的世界填滿,在繁密的樹林裡,只有木製的電線桿等距排成一列。那應該是日本時代建造的古老電線桿,每一根都微微傾倒,由一根細長的電線串連起來。
正當她說不出話來,只是佇立在原地時,李怡華走了過來。
「六月雪,我還真的沒聽過。和北部看到的五月雪完全不同。北部的是油桐花,更蓬鬆,像雪花一樣堆積,覆蓋整片山頭。」
是喔。未來點點頭,心底再次升起一股怒意。都是她自己不好。她這樣的個性真的很吃虧,外表也是。為什麼不把自己打扮得和年齡相當,或是將自己的心情好好地傳達出來呢?這麼一來就不會產生誤會,別人也能坦白回應她的貼心和心意了。
「臺灣人果然都對雪懷抱著嚮往啊。畢竟是在溫暖的地區,平常是看不到雪景的。」
看著拚命解釋的李怡華,心裡為她感到惋惜時,突然傳來LINE 的通知。一看,是母親的訊息。
(奶奶問,有沒有新的照片?)
這個時間傳訊息來,讓人有點意外,但真是來得剛剛好。未來馬上把剛才拍的照片一張張傳給母親。接著將鏡頭拉近,對準欖李花,也將天空和欖李花及電線桿一同拍下來。
她也很想把欖李樹包圍著日本老房子的情景傳到日本,於是對著同樣的場景再三按下快門。這時剛好有一隻黑貓從欖李樹的繁茂枝葉中伸出頭來,她將貓也拍了下來。
(和想像中有些不同,但這就是「六月雪」! 不知道奶奶記得嗎?)
確認一張張傳送出去的照片顯示了已讀後,她才突然想起,李怡華的照片一張也沒拍。
「大家一起合照吧! 」
在一片日本房子的廢墟中、空隙被「六月雪」填滿的不可思議的地方,四個人擺出姿勢,交替用手機拍下了照片,她也一併傳給了母親。
(這些是來到這裡後認識的人,大家幫了我很多忙。)
當下未來的腦海閃過一個念頭——她們四個人應該再也不會像今天這樣聚在一起了吧!
就像看見眼前的風景般,和這些人的相遇,肯定也是人生中唯一一次。即使現在內心想著,自己絕對忘不了今天,但幾年後再看到這張照片時,她們四個人當中有幾個會想起今天的事呢? 到了那時,又會有什麼感觸呢?劉慧雯會把這件事都遺忘了嗎?不論是今天的事,還是未來她們的事。
將照片大致傳送完,送出「那晚上再聊」的訊息後,「未來」再次把心思集中在眼前的風景。光這一帶,就有多少的人生故事呢?曾在這裡生活的人們,現在都去了哪裡?
這一區曾滿溢著生活的聲音點滴、飄散著煮飯的香味,理所當然反覆著的日常風景,有誰還記得呢?如果現在回到這裡,看到曾經生活過的房子變成這副模樣,又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未來,不自主地在腦海裡浮現一個又一個想像。這一個星期在各處所看到的日本時代足跡一一浮現。
臺南這個地方面積不大,卻留有這麼多日本時代的痕跡,從廳舍到鐵道,從軍官的官舍到一般人家,令人想也想不到。
那麼,臺灣整體來說又是什麼狀況呢?有哪一個角落是日本人伸手不及的呢?這是否就是所謂的殖民地?
她深思著這些問題,胸口感到一陣苦澀。
這裡,確實曾經是日本的一部分。
原本明明是不同的地方。
是座祭拜媽祖的島嶼。
但是,把這裡當成自己的故鄉、在此生活的日本人,也確實存在。在這裡出生、在這裡生活, 每看到六月雪,就幻想著真正的雪景。這些人沒有任何罪過。不論是祖母,還是生活在這些屋子裡的人,都深信這裡是日本,是自己的故鄉。他們肯定沒想過,自己有一天竟然會被趕出去。
眼前隨時會掉落的老舊屋瓦和六月雪的另一側,可以看見天后宮的屋頂。這樣的對比,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臺灣裡的日本。
在日本統治期間,島上的時間也不曾間斷過的臺灣……
她不由得想到將眼前的風景當成日常的一部分、在此生活的日本人。他們突然加入這些和自己不同文化的島民之中,將這片土地當成日本,隨心所欲地使用,當時的日本人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是否帶著統治者的意識?臺灣的人又是怎麼看待這些日本人的呢?
「差不多該走了吧? 」
大約散步了一小時,當太陽西傾時,李怡華再度向大家詢問。
回頭想想,除了大家一起拍照的短暫片刻,這段時間幾乎沒有人開口,未來只是一個人在腦裡不斷想東想西,三個臺灣人則在一旁默默陪伴。
想到這一點,她不禁慌張地點頭回道「好的」。其實她還想四處走走,然而心裡卻十分明白,再怎麼走可能也沒有盡頭。千頭萬緒不會有停止的一刻。不論做什麼,都不可能再重回過往。
不可能重回過往。
就算再怎麼想回去。
胸口突然像被沉重的鉛塊壓住,心情也像被洶湧的浪濤拍打著。沒錯,回想著自己的人生,不論是朝配音員的夢想努力的二十幾歲,或是這次一個人來到臺灣,每天拍下眼前種種的照片傳給祖母,每一瞬間都不斷成為過去,這樣的無力感突然迫近,伴隨著感傷而來。
回不去了。
不論是時代,或是過去的自己。
擁有的只有當下,還有將來。看著這片六月雪的日本人,是否也抱著再也回不去的心情,凝視著眼前景色,並想著未知的將來呢?
突然響起「啪」地一聲。
「蚊子跑出來了。」
洪春霞摸著自己的上手臂,嘟起嘴說道。
未來只是反覆說著:「走吧,走吧。」將那不可思議的村落拋在身後。◇(節錄完)
——節錄自《六月之雪》/ 聯經出版公司

(〈文苑〉登文)
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