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古斯特的終局(上)
福爾摩斯紀念館客廳。(公有領域)
奧古斯特‧莫里亞提對外捏造自己的死訊、躲在夏洛特‧福爾摩斯哥哥麥羅的國防科技公司裡。他不計前嫌,答應協助夏洛特和詹米‧華生找出夏洛特叔叔林德‧福爾摩斯的下落。
我醒來時,夏洛特躺在我旁邊,有另一個人撩起了窗簾。
即使房間突然變亮,即使知道房裡有陌生人,我還是無法睜開眼睛。我覺得我才睡不到五分鐘——或許過去五個月只睡了五分鐘——身體終於負荷不了了。
「滾開。」
我喃喃說完,又翻過身。
電燈亮了起來。
「夏洛特,」一個低沉慵懶的聲音說:「我送妳那件上衣,不是要妳照字面解讀那句話的意思。」
聽到這兒,我撐開一隻眼睛,但說話的男子過於背光,看不清楚。
「我也不覺得你真的想要我穿。」
福爾摩斯在我身旁開口,但她聽起來很開心。不知為何,她看起來一點也不累,反而坐起身,膝蓋縮在衣服裡,撐開了「情人才需要化學效應」幾個字。
「這真的是我收過最爛的聖誕禮物,了不起喔!」
「比麥羅送妳芭比娃娃還爛?」
黑影嘖了一聲。
「看來我真的是怪物。小傻瓜,快點,介紹妳的男朋友給我認識。除非妳想繼續假裝他不存在,那我可以陪妳演下去。」
福爾摩斯頓了一下。
「你不教訓我?」
林德——不是林德還有誰——笑了。
「妳做過更糟的事。況且你們顯然沒有上床,這麼說可能有點失禮,但床單還不夠皺。所以我不確定該教訓妳什麼。」
夠了,我要通過一條新法,禁止在吃中餐前推理。
我坐起身,揉揉眼睛。林德走到床的另一側,我終於好好看了他一眼。我在七歲的生日派對上見過他一次,他送了我一隻兔子當寵物。我只記得這名肩膀寬闊的高大男子,整場派對大半時間都跟爸爸在角落談笑。
我對他的印象沒錯,雖然以現在的時間來看,眼前的男子打扮得無懈可擊。(我旁邊的時鐘顯示早上七點十五分,因為整個世界想殺了我。)他穿著西裝外套,鞋子擦得跟鏡子一樣晶亮,頭髮用髮油往後梳,下方的眼角長滿笑紋。他伸手跟我握手。
「詹米‧華生。」他說:「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到你爸爸,他就長這個樣子。所以現在的狀況對我來說有點詭異,可以麻煩你下床,別再跟我姪女躺在同一張床上嗎?」
我手忙腳亂站起來。
「我們沒有——我沒有——很高興見到你。」
福爾摩斯在我身後竊笑,我轉向她。
「拜託,妳有沒有搞錯?至少替我撐個腰吧。」
「你要我告訴他細節嗎?」
「你要我給妳鏟子,讓妳幫忙挖個更深的洞給我跳嗎?」
「拜託,」她頂回來:「我在旁邊看就好,你自己就挖得夠深了。」
哪裡不對勁,我們的鬥嘴聽起來比平常更刻薄,更小心眼。我停下來,不確定該說什麼。
林德救了我。
「小鬼,」他邊說邊拉開門:「別再吵了,否則我就不幫你們做早餐了。」
廚房寬廣如洞穴,裝潢全是金屬、大理石和玻璃。管家已在辛勤工作,把一堆麵糰排在流理臺上。我不知道我在驚訝什麼,看過昨晚的正式晚宴後,就該知道福爾摩斯的父母不會自己煮飯。
「哈囉,莎拉。」
林德親親她的臉頰。
「昨天晚會結束後,妳收拾到多晚呀?讓我來吧,我們會把早餐端去妳房間。」
他朝她露出我很熟悉的表情,迷人到近乎犯罪的笑容完全出自「夏洛特‧福爾摩斯在耍你」手冊。
管家紅著臉笑了,離開前終於把圍裙交到他伸出來的手中。
福爾摩斯坐在流理臺邊,用拳頭撐著頭。
「你比我有效率多了。」
林德沒有馬上回答,反而從懸吊的黃銅架上選了一個平底鍋。福爾摩斯的視線跟著他的手。
「妳應該知道,說真心話最有效吧?」他說:「炒蛋?」
「我不餓。」她往前傾:「你手腕上的瘀青真有趣。」
「沒錯。」他表現得一副她在談論天氣。
「詹米呢?培根?鬆餅?」
「天哪,謝謝。這裡有茶壺嗎?我需要喝茶。」
他用刮刀一指,我們兩便做起可以餵飽整個軍隊的早餐。從頭到尾,福爾摩斯都瞇著眼睛坐著,徹底剖析他。
「說吧,」林德終於說:「讓我們聽聽妳的推理是否正確。」
福爾摩斯毫不浪費時間。
「你的鞋帶綁得很草率——右腳綁法跟左腳不同——西裝外套在手肘也皺了。我知道你很清楚,你跟我一樣會注意這些事,因此要不是你想向某人傳達訊息,就是你真的精疲力盡,管不了外表不夠完美,表示你最近碰到的問題非常麻煩。你剛在德國剪頭髮。別這樣看我,這比你平常的髮型前衛多了,而且麥羅提到最近見過你,所以你在柏林。如果不抹髮油,你的頭髮會垂下來,就像詹米聽的情緒搖滾歌手。喔,你們兩個別瞪我了。我剛好知道,林德叔叔十幾歲以來,都去義本同一家理髮廳。」
她不耐煩地扯扯頭髮。
「你想掩飾你跛腳,脖子又長了好驚人的鬍子,還有——你最近有跟人接吻嗎?」
茶壺剛好大聲呼叫,以致於他們都沒聽到我笑。
林德用刮刀做出不贊同的動作。
「夏洛特。」我發現他們家只有他不叫她的小名。
「小寶貝,除非妳同意吃飯,否則我什麼都不告訴妳。」
「好吧。」
她臉上爬過一抹微笑。
「討厭的傢伙。」
林德端早餐去管家房間後,我們環繞流理臺坐好。我又偷看了福爾摩斯的叔叔一眼。她說的對,他確實看起來很累。我記得上個深秋,當我不能因為睡覺而鬆懈時,我也感到這麼累。加上他專業的笑容背後隱藏了一絲擔憂,我不禁猜想他來薩塞克斯之前在哪裡。
「德國。」
他看透我腦中的思緒。
「夏洛特沒猜錯。德國政府請我去揭穿一個偽畫集團,他們可能大量偽造三○年代一名德國畫家的作品。我臥底很深,花了很長的時間。這檔事得小心處理,我要贏得一些危險分子的信任,還要接觸抄襲林布蘭畫作維生的緊張藝術系學生,我得知道怎麼跟他們說話。」
他突然咧嘴笑了。
「其實挺好玩的,就像玩打地鼠,只是用槍和假髮。」
福爾摩斯扯扯他的袖扣,露出下方的瘀青。
「是啊,很好玩。」
「快吃妳的培根,不然我就不解釋了。」
他把盤子推過去。
「我也說了,過去幾個月,跟我來往的人都不怎麼入流。說穿了,一開始我不太想接這個案子。雖然有趣,但太多跑腿活了,我的腿還是擱在靠腳凳上最舒服。我就像一般人,喜歡解一些小謎題,但這個……嗯。詹米,後來我跟你爸爸相約吃中飯,他說服我接下案子。他說就像以前我們一起在愛丁堡扮偵探。他現在有家室了,沒辦法像我行動自如,但我每天都寄電子郵件給他,讓他遠端幫我統整案子。」
「當真?」
我困惑地問:「他能幫上忙?」
我爸爸容易激動,不負責任,腦袋有點問題。我很難想像他是分析天才。
林德挑起一邊眉毛。
「如果他幫不上忙,你真的以為我會拖他下水?」
我也朝他挑起眉毛。我爸爸當然可能幫得上忙,或者他只是林德變魔術時需要的觀眾。碰上福爾摩斯一家,你永遠不知道你的定位是什麼。
在我身旁,我的福爾摩斯撕起鬆餅。
「對啦,可是瘀青呢?接吻呢?」
「我臥底很深。」
她叔叔用誇張的口氣說:「非常、非常深。」
她扭扭鼻子。
「那為什麼你在英國?不是說我不想見到你。」
林德站起身,收拾我們的盤子。
「因為妳爸爸有些人脈,我透過不法手段都接觸不到。還有我想好好看詹米一眼,畢竟你們兩個現在成了連體嬰,顯然白天和晚上都分不開了。」
福爾摩斯聳聳衣服下細瘦的肩膀,把一塊鬆餅送到嘴邊。我看著她手臂的線條,她的嘴唇仍跟前晚一樣微腫,彷彿給蜜蜂螫過。或者只是我在幻想,加油添醋,因為我需要編一段故事,憑空生出前因後果? 她差點吻了我,我希望她吻我,一切都沒問題。
「如果你們想知道,」林德捲起袖子,站在水槽邊說:「我很贊成。」
福爾摩斯朝他微笑,我也朝他微笑,因為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昨晚好像存在另一個宇宙。在尷尬汪洋中僅僅這一個小時,我們得以像過往一樣說話。現在時間過去,我們又分道揚鑣了。
如同大多數的懲罰,接下來幾天過得很慢。白天我在僕人休息區陽光普照的凹室,讀我帶來的福克納小說。這些房間現在大多空著,所以我可以鬆一口氣,不用擔心給人找到。我很快就沒有話題跟福爾摩斯的父母聊了。雖然我覺得她媽媽很嚇人,我並不討厭她,她只是生病了,又擔心女兒。
然而亞歷斯泰告訴我們,艾瑪的狀況開始惡化。她不再跟我們一起用餐。有一天晚餐前,我看到林德指揮照護人員把一張病床扛進大門。
「我以為她得了纖維肌痛。」福爾摩斯從我斜後方喃喃說:「纖維肌痛不需要居家照護。我以為——我以為她好轉了。」
我忍住沒有嚇得跳起來。最近不管我在哪個房間,她都習慣在周圍神出鬼沒,一旦我注意到她,她就會拋下藉口逃走。所以我沒有回話,沒有試圖安慰她,只在一旁看。
醫院勤務員把床撞上門框時,林德揪起臉。
樓上有名男子大聲說:「可是海外帳戶——不行,我拒絕。」
是亞歷斯泰嗎?我聽到門摔上的聲音。
無所謂了。等我轉過頭,福爾摩斯早就不見了。
稍後我在客廳找到林德。用「客廳」這個詞來形容或許太親切了——房內鋪了牛皮地毯,擺著一張黑沙發,以及一張看來頗貴的矮桌。我原本在走廊上徘徊,尋找消失的好友,卻找到她的叔叔和媽媽。
我很驚訝。病床才剛從大門搬進來,我以為她會躺在床上,可是沒有——她躺在沙發上,雙手掌根抵著額頭。林德高大的身軀站在她旁邊。
「我賣妳最後一次人情。」他用低沉憤怒的聲音說:「我們這輩子最後一次。我希望妳弄清楚,以後別想找我談學費或財務紓困了。妳要跟我求什麼都行,但這個……」
她拖著手滑下臉龐。
「林德,我知道『最後』是什麼意思。」
這個瞬間,她的口氣聽起來跟女兒一模一樣。
「什麼時候?」他問道:「妳什麼時候需要我?」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艾瑪說:「快了。」
說完她站起身,腳步有些踉蹌。她身上所有柔軟的部位彷彿都枯萎了,只剩下灰撲撲的疲憊外殼。
林德也注意到了,他伸手想穩住她,但她舉起一隻手制止他。她踩著緩慢艱困的步伐,走出房間。◇(待續)
——節錄自《福爾摩斯家族II:奧古斯特的終局》/ 臉譜出版公司
(〈文苑〉登文)
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