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英格的孤島

1938年11月9日,納粹發動了捕殺猶太人、砸毀猶太商店的全面破壞行動,史稱「水晶之夜」。方克斯坦家的糕餅店也未能倖免於難。
方克斯坦太太當機立斷,果決地採取行動:一方面把先生從集中營裡救出來,一方面想辦法買到了船票,夫妻倆帶著獨生女兒英格,從布蘭登堡出發,踏上了未知的流亡旅程,前往當時唯一張開雙臂接納他們的城市──上海。
當爸爸媽媽開始在十里洋場為了生存而奮鬥,小英格則開始了她的冒險之旅:探索陌生的城市、融入陌生的人群、戰勝陌生的語言,甚至靈活地運用中國朋友伊娜送她的筷子大啖中國菜。
方克斯坦夫婦視流亡上海為「困坐愁城」;但對英格而言,八年的「客居」卻讓她擁有了新的家鄉。
〈又一場戰爭〉
一九四一年|上海(歲次辛巳‧蛇年)
自從跟三毛出遊過一次後,英格食髓知味,迷上了城市探險活動。但因為不可能常常過生日(一年過了兩次,英格已經非常感謝),她的導遊又不能如期望中地經常陪她,英格只好獨自出征。
身為「無懼的探險者」,而且又已經十三歲了,當然可以做個獨行俠了!大家既然都那麼放心,讓她一個人每天「跋涉」到虹口去上學,那也沒人能阻止得了她,在固定往返的過程中,將活動的範圍稍稍往外擴張一點。
最讓英格留戀的還是黃浦江,尤其是一大早,當清風拂面,波浪和緩拍岸。有一個公園直接座落在江邊,她每次坐電車經過時都可以看到。它位在一個三角地帶,就是蘇州河匯入黃浦外灘的轉角上。
在一個美麗的初夏早晨,英格沒考慮多久,就決定在外白渡橋那一站下車。翹掉一小時希伯來語課,實在不是什麼損失,找到一個讓校方相信的藉口,也不會是什麼難事。
在公園入口的地方,她先仔細閱讀了一下牌子上整整十大條的入園規則,上面寫著:這座公園是專門為「外國僑民」保留的,狗不准進入,腳踏車禁行,保姆務必要把小孩看好等;還有,只要自己乖乖走在路上,不要亂跑,而且「穿著得宜」的話。
英格瞧了瞧自己一身上下:沒問題,今天穿的是制服,她應該是被准許進入的。於是,她便施施然信步繞過一大清早還空無一人的音樂涼亭,慢慢朝河岸大道上的一張座椅晃去,在那裡有最佳的視野,可以觀賞外灘的風光。
眺望了一會兒江上往來的船隻,一艘斜著船身,橫渡江面的小船,引起了英格的注意。只見一位船伕在船尾搖著櫓,引導著船朝東岸行駛。對岸是一片平坦的田地,除了一些工廠的倉庫和廠房外,沒有什麼特別有趣的東西可看;至少和矗立在外灘上那些雄偉壯麗的建築相比,中間的差距可是天壤之別。
英格必須瞇起眼睛,才能勉強不讓小船離開視線,她看到船上的乘客都在對岸下了船,但馬上又有一批新的乘客上了船,然後小船就又悠悠晃晃地從對岸划了過來。
啊,是渡船!英格驚喜的發現。
倒不是她想去造訪荒涼無趣的浦東,而是坐這樣的渡船一定不會貴,但卻又終於可以到江上遊覽一番;這可能是英格唯一可以負擔得起的「水上郊遊」活動了。她牢牢記住了小船在浦西這邊靠岸的地方,隨即站起身子,搭上了下一班電車。
這個公園我不會再來了,英格在去學校的路上想著:沒有中國老百姓在那裡練太極拳,沒有攤販在賣茶葉蛋或其它好吃的東西,也沒有小孩在放風箏,一點兒也不熱鬧。
一個地方既不「熱絡」也不「吵鬧」,那還有什麼樂趣可言?我已經太「中國」了,英格心裡想;特別為外國人保留的公園靜地,對我來說已經太無聊了。但不管怎麼樣,她還是在那裡發現了有渡船可搭,而且已經計畫好了她的下一次出遊。
***
當英格抵達學校,例行的「早點名」當然已經過了。每天早上全校師生都要齊聚一堂,接受點名,被叫到名字的學生必須大聲回答「到!」,以示在場;可惜英格沒有死黨罩她,幫她代應一聲。
「我今天搭的電車,鉤住上方電纜的集電弓老是滑出軌道。」
英格向哈特維希太太解釋遲到的原因。
「我們必須等司機一次又一次地把它掛回去,才能繼續往前開,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毛病。」
哈特維希校長上下打量著英格,眼中不無懷疑,但最後只用英文說了句:「請妳用英文再說一遍,好嗎?」
「喔,對不起,哈特維希太太,我忘記了。」
英格馬上表示了歉意,並用英文又說了一次謊。
***
不久學校就放假了,英格決定要實踐她的計畫。不過這次出遊的造型,不再是「穿著得宜」的在校學生,而是一身輕便的中式夏裝。
她搭電車抵達外灘,很快就找到了坐渡船的地方。在一座木造的小橋頭上,已經有好幾位乘客等著上船。
「來回一趟多少錢?」
英格用中文詢問票價,並被告知一趟來回是三毛錢,相當於買兩張葱油餅(英格現在已經很習慣,以具體的吃食來換算價錢)。用兩張葱油餅就可以渡河一趟再回來,值得一坐。
渡船靠岸了。從船上下來的乘客,肩上都挑著巨大的籮筐,或裝著蔬菜,或關著活雞。英格等他們都上了岸,才小心翼翼地走過搭著的木板,登上了搖搖晃晃的小船。
她把船資數給船伕,側身擠過同船的渡客,坐定在一條狹窄的木板條上。然後不可避免地,再一次上演了「你問我答」的戲碼,這齣戲英格已經和黃包車伕及賣菜太太們,不知預演過幾百次了。
「妳是哪國人?」第一個問題總是問她從哪裡來的。
當然,誰叫她金髮藍眼,要不引人注目也難。
英格總是很自豪地跟人家說,她是來自「美德之邦」,是從「德國」來的。就和她中國名字的情況有點類似,中國人很尊重地選了一個高標準的「德」字,來稱呼「Deutschland」,可惜這與實際的情況並不一定相符。
「妳今年多大?」是不可避免的第二個問題。
英格從經驗中發現,對於這個問題可以稍微矇混一下,因為中國人很難猜測西方人的歲數,反之亦然。
「妳爸爸是做什麼的?」
對於這個問題,英格的回答總是能馬上贏得好感。一個能做出好吃糕點的烘焙大師,是任何社會都歡迎的成員,對任何一個國家都有用。
但當對方提出「你們為什麼來上海?」這個問題時,情況就有點兒複雜了。
英格的回答是,因為她的國家正在打仗,但同船的人全都善意地對她笑著說:「但這裡也一樣啊!」
第一波好奇心暫時止住了。由於「祖國都在打仗」這基本的共同點,英格從所有的人那裡都獲得了出遊的口糧。
現在英格終於可以靠著船舷,好好享受這趟水上之旅;她仔細觀察船伕如何閃躲來往的船隻,讓風肆意吹過自己金色的髮梢。可惜橫渡黃浦的航程太短,他們轉眼已經靠岸。
新認識的朋友熱情地和她道別,嘰哩呱啦地說個沒完,接著另一批帶著作物要去市場賣的農夫,又裝滿了一船。
英格以前從來沒有想過,她每天在市場上買到的新鮮蔬菜是從哪裡來的,現在她終於看到了位在這座大城對岸的農田腹地,上海的補給站。
回程中,外灘一覽無遺地展現在眼前,英格再次感受到那份雄偉壯闊的氣勢,就跟兩年半前她抵達上海的時候一樣。當船上的「問答」遊戲又要開始時,英格沒有興致再玩一次了。她想要靜靜欣賞一下江上的風光,於是只聳聳肩,用中文回答了一句:「聽不懂。」
問題解決了。但是,中國人卻不會忘記關照最重要的一件事:「吃飯了沒有?」即使是不會說中文的老外,也不能餓著肚子。
於是英格不僅「心滿意足」,還加上「肚滿胃足」地從她那充分值回票價的泛舟之旅,回到了位於靜安寺路的家。
雖然三毛沒有什麼時間和英格一起再在城市中四處探險,但卻謹守承諾,在荒廢的哈同花園裡固定教授她功夫。這樣的堅持,自然看到成效。他的學生每天在後院裡勤奮練習,現在的身手已經不容小覷。
「很好。」
當英格準確地識破了他虛晃的一招,從容不破地避開,一向吝於稱讚的師傅,也不禁脫口叫好。
現在站在他面前的,已經不再是個小不點兒;眼前在跟他對打的,是個身材高挑,已經逐漸呈現女性體態,幾乎長得跟他眼睛一樣高的大女孩。
「你得想些新花樣了,師傅,」她嘲笑著對他說:「這一招我早就知道了。」
這話豈可容徒弟再說一遍?身為師傅的權威,三毛絕不容許英格質疑。
疾如閃電,他以拳和腿對英格的右側發動了一連串的攻勢,逼她為了閃避,不得不鬆動下盤。這一招果然奏效。當英格意識到那只是佯攻時,為時已晚,三毛已經牽制住她的左腳。現在要撂倒她易如反掌,他用左手緩緩對她的肩膀施壓,使她的身軀逐漸朝後仰倒。打得興起的英格讓自己的身體全然放鬆,整個人向後倒下,仰躺在柔軟的草地上。
這一招三毛可完全沒有料到,他原先預期英格至少會抵抗一陣。這下過剩的推力帶著他的身子也不禁往前傾倒,最後同樣著地柔軟──倒在他學生的身上。
為了化解尷尬,兩個人開始放聲大笑。三毛一個翻身,馬上站直了身子,他將英格一把從地上拉起來,試著將局面變成教學的情況。
「好,我們現在馬上再試一遍,這樣妳才知道,剛剛到底是哪裡做錯了。」
於是兩個人再次擺好對打的姿勢。英格心裡其實清楚得很,剛剛她是哪裡做錯了。但她現在也很清楚,和三毛一起躺在草地上,被他那溫暖厚重的身體壓著的感覺,有多好。
所以,當三毛再次使出先前的那一招,英格也故意又犯了和先前一樣的錯誤。於是兩個人又都摔倒在草地上。這次三毛也沒有馬上爬起來,好像在考慮要不要放棄這個不受教的學生。
「妳沒救了,丫頭。」他最後說。
三毛已經很久沒對她說這句話了。以前,每當他想要讓英格知道,她有多幼稚、多愚蠢時,就會用這個小名叫她。但這一次聽起來,似乎不再像以往那麼確定了。
***
上海濕冷的冬天,比英格預期中來得早。十一月底的一天下午,英格照慣例在放學後搭電車回家。她還是站在車廂外固定的老位置上,現在已經冷得幾乎快讓人受不了;但那裡還是有著最佳的視野,可以眺望沿途的風景。
電車剛駛過跑馬場,現在轉進了靜安寺路,當英格正在奇怪,怎麼路上的人潮愈來愈擁擠時,耳邊突然傳來了「美國海軍陸戰隊第四團」那首耳熟能詳的團歌。
發生什麼事了?
英格對這首進行曲再熟悉不過,「美國海軍陸戰隊第四團」就位在西摩路和新閘路的交叉口,也就是「嘉道理猶太學校」原址的對面。要說兩個地方是隔壁老鄰居,一點兒也不為過。
在她「讀」幼稚園的時候,常常隔著籬笆偷看他們的樂隊在空地上練習。她最喜歡低音喇叭了,那個像支大耳朵般圍繞在吹奏者頭上的大傢伙,發出來的渾厚低音,總是直達脊椎,讓全身發顫。
每個星期天,該樂團在軍中的主日崇拜結束後,都會在靜安寺路上另一個大型電影院「夏令配克大戲院」舉行音樂會。這個音樂會全上海皆知,深受中西人士喜愛。但今天是星期五,不是星期天啊!
街上擁擠的人潮,讓電車行進的速度宛如蝸牛,下一站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到得了。英格當機立斷,跳下車廂,擠進了好奇觀望的人潮。
果不其然,迎面而來的正是「美國海軍陸戰隊第四團」的樂隊,跟在他們後面的,則是一列背著沈重行囊的部隊。兵士們的背包上綁緊了行軍帽,左肩荷著槍,整支隊伍正朝南京路和外灘的方向行進。軍樂團的指揮高舉著長長的指揮棒,帶領著樂團,節奏分明地向前邁進。
但這首一向讓英格心情愉快的進行曲,今天聽起來卻有種不詳的感覺。這些士兵要到哪裡去?就像童話《捕鼠者》裡完全不能抗拒笛聲的老鼠,英格想都沒想,就一路跟著行軍的隊伍,又折返往學校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外灘。
那裡的人潮更為洶湧,在「美國總統輪船公司」碼頭前的廣場上,停放著一排排黑色的轎車,從車上插著的旗幟可以看出,都是各國使節的座車。
黃浦江上停泊著兩艘美軍的運輸船:一艘是「麥迪森總統號」,船上已有很多士兵不斷向岸邊的群眾揮手;另一艘是「哈理森總統號」,海軍樂團的先頭部隊正在分乘小艇,準備登船。
英格鼓足了勇氣往前衝,追上了走在樂隊尾巴梢,沒有太多表現的大鼓鼓手。她一邊踏著跟隊伍一樣的步伐,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用英文問:
「你們要去哪裡?」。
「去菲律賓。」
「你們還會回來嗎?」
「不知道。」
英格的心情一下子沉入了谷底。
這是怎麼回事?原本跟英國人一起維護公共租界安全的美國士兵,現在全部要離開上海?
一定發生什麼事了。眼前這齣讓人憂心的撤軍戲碼,英格不想再看下去。她調轉頭,搭上了下一班回家的電車。
擁擠的人潮這時候也已漸漸散去,英格最後是用飛奔地跑回家,但當然還是比平時晚了很多。
方克斯坦先生早已收工,夫妻兩正等著英格吃晚飯。
「怎麼現在才回來?不知道我們會擔心嗎?」
媽媽語帶責備地問。
「那些美國海軍!」
英格結巴地說,完全沒有理會媽媽的問題。
「他們全都上船到菲律賓去了!現在誰要來保護我們呢?」
「妳說什麼?」
整天待在烘焙坊裡的爸爸,豎起了耳朵。他知道女兒這些日子以來,相當注意政治局勢的變化。
當媽媽正要繼續訓誡英格時,他出聲阻止:「讓她先說,瑪麗安娜,這事情很重要。」
於是英格繼續說下去。父親的眉頭隨著她的描述,愈皺愈深;對女兒提出的問題,他沒有答案。
日子一如往常地過去。除了在虹口的巷弄間,增加了更多巡邏的日本士兵外,自從美軍敲鑼打鼓地離開上海後,這一個星期似乎沒有其它的變化。
至於英國的步兵,大家後來也都知道,早已經在好幾個月前就從虹口及新加坡撤走了。所謂世界兩大強權在上海保護租界的軍力,就只剩下兩艘砲艇還停靠在黃浦江邊:一艘英國的「北特烈號」,一艘美國的「威克號」。
***
星期天夜裡,也就是十二月八日星期一的清晨,英格被一陣轟隆的炮聲吵醒。原本蜷曲在英格臂彎裡的來福,也從夢中驚醒,一溜兒煙似地躲到沙發底下去。
什麼人在這個時候放鞭炮啊?現在既不是西洋新年,也不是中國新年;難道十二月也下雷雨嗎?還是又有什麼特別的拜拜活動,非要在一定的時辰驅鬼迎神的?
英格聽到隔壁房間裡已有動靜。她看看鬧鐘,四點剛過,爸爸已經要去烘烤房準備開工了。打著哆嗦她走到一扇面朝東方的天窗前,向外眺望。遠方天際微微泛著紅光。怎麼,太陽已經要出來了嗎?通常這個時候在冬天,太陽根本見不到蹤影的。英格踮起腳尖,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輕聲叫喚父親,希望不要吵醒媽媽。
「老爸,發生什麼事了?」
方克斯坦先生走進房間,把門在身後關上。
「妳怎麼已經起來了?」
「你沒有聽到砲聲嗎?還有,東方的天空好紅呢。」
自從生活在上海後,英格也和所有的中國人一樣,學會了如何辨認方位。
「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先到費德勒家去一下,看看他們起來了沒有。妳跟妳媽留在家裡。」
父親堅定的語氣讓英格意識到,糕餅大師也覺得這件事非同小可。她從窗戶看著父親朝烘焙坊走去,不一會兒就和費德勒先生又一起出現,兩個人匆匆離開後院,消失在車道入口。
隨後曉春也出來了,顯然今天的早班時段,要由她和中國員工來接手。
英格把來福從沙發底下逗弄出來,緊緊抱在懷裡,重新躺回床上。灰暗的晨光從天窗透進來,她看到自己呼出的白煙,飄散在沒有暖氣的房間裡。
這個時間最可怕了,爸爸當初不也是在這個時候被抓走的嗎?不幸的事情似乎都發生在清晨,所以最好趕快把它睡過去就算了。
問題是,她心裡充滿了不安,想要再睡著已不容易;但她又不想叫醒母親,因為也許根本就沒發生什麼大不了的事。還是來福好,天塌下來也與牠無關。
小公貓把頭枕在英格的胸前,一邊聽著小主人的心跳,一邊滿足地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英格用指尖順著牠那一身虎斑似的毛,一遍又一遍地畫著。就這樣,兩個小傢伙終於又都進入了夢鄉。
***
英格一如往常地被鬧鐘吵醒,當她昏昏沉沉拖著腳步,踏進隔壁的房間時,突然發現爸爸正輕聲地在跟媽媽說話。
「咦,你怎麼在這裡,沒去烘焙坊,老爸?」
然後她漸漸憶起了一大清早發生的狀況。
「對了,今天早上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英格,我們這裡恐怕也要打仗了。妳今天留在家裡。」
打仗?不用上學?英格既驚慌又驚喜,她本來就還一片渾沌的腦袋瓜,現在更糾結不清了。
於是爸爸開始講述早上經歷的事。英格一下子全醒了過來。
兩位糕餅大師搭上最早的一班電車,往外灘方向前進。這班車載著的,通常是最後一批剛從酒吧或妓院出來的尋歡者。當電車應該在「華懋飯店」向左轉,然後繼續朝外白渡橋行駛時,卻被一群荷著槍、上著刺刀的日本士兵攔了下來。
車子不准再往前去,所有的乘客都必須下車。在外灘的河岸大道上,兩個人看到了不可置信的一幕:整條黃浦江好像都在燃燒,水面上紅煙密佈。他們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弄清楚起火之處。
英國的砲艦「北特烈號」身處烈焰之中,英國水兵正想辦法要從下沈的砲艇中往岸上逃;很顯然的,還有很多受傷的士兵在船上。而當他們朝美軍的「威克號」望去時,心裡開始有數大概發生了什麼事。
在那艘美軍的砲艦上,日本軍旗正大辣辣地飄揚著,日本士兵則在甲板上不斷來回穿梭。映著昏暗的天光,日本軍艦「出雲號」巨大的身影,極具威嚇地矗立在河道轉彎處。
「日本人一定是趁著天黑,從他們停艦的地方就直接把兩艘船給轟了。」
方克斯坦先生語帶猜測的說。
「這簡直就是偷襲,而且雙方的實力也相差太多了。『出雲號』是艘裝甲巡洋艦,另外兩艘只是小小的砲艇,艇上的兵力還被調走了大半。日本人等於是把軍艦開到隔壁攻擊,然後就強行登上了砲艇。」
「但日本人怎麼敢去和英、美兩個世界強權挑釁呢?」
方克斯坦太太不解地問。
「因為他們都撤到別的地方去了啊,我不是跟你們說過了嗎!」
英格忍不住激動地嚷了起來,畢竟她親眼看到了部隊撤退的那一幕。
「現在真的沒有人可以幫我們對付日本人了。」
「我想,妳說的恐怕都對。」
父親對女兒的話表示贊同。
「在我們回來的時候,日本人正從飛機上空投傳單。」
他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窩得皺巴巴的紙,把它鋪平在桌面上。英格看到上面寫的有中文和英文。
「他們要讓我們知道,日本天皇已經跟英、美兩國宣戰了。十點的時候將會向公共租界區的居民宣布,日本已經正式占領、接收了英國和美國在上海的地盤。日後我們將屬於『大東亞共榮圈』的一部份。而為了我們『自身的安全』著想,至少上面是這樣寫的,請大家保持冷靜,繼續正常生活。話雖如此,妳今天還是不准給我去學校,小鴨子。」
對不用去學校這件事,英格畢竟沒有辦法真正高興起來。◇(節錄完)
——節錄自《英格的孤島》/ 左岸文化出版公司
責任編輯:余心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