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酒桌上的一張張風霜裡掙扎求生的辛苦面孔背後,是那被他們拋荒了的春種秋收的原野,是那敞敞的天地裡,已經拋擲了的家園、菜地,莊戶人家的耕作歲月。這酒桌上歡笑一刻的背後,是多少的心酸遭際,生計的磨難!收舊貨的,工地上出苦力的,踏三輪車送貨的,擺小地攤的,修鞋子的,做皮匠的,疏通下水道的,沒有哪一樣活路不是勞苦的。更不論那些沒走成正路,不明不白偷的盜的。他們在城市裡過的生活,都沒有獲得在鄉村生活裡,這把年紀時理應獲得的尊重。所以,他們的臉上的風霜,都是苦的。可今天,是個高興日子,過小年呢,這麼多鄉親相聚,菜肴也這樣可口,酒也這樣貼心,可不和在家鄉時一樣的熱鬧?一樣的有情意?他們很興頭,喝了酒更是好興致,妙語連珠地,說話時四字成語連串兒在笑容裡蹦。還吹起了口琴,唱起了老戲,有一個,還從架子床的上鋪,被褥底下,摸出一支竹笛,悠悠揚揚吹了起來。你可別小看這些,彎腰折背、神情畏縮的老民工們,在鄉下,可一個個都是能人呢。灶頭裡拽出來一個門板一樣寬而笨拙的老大媽,在服裝廠裡撿布頭的,千推萬托裡被人們扭送到桌前,一個知根底的老漢,遞去兩隻筷子讓她伸手捏著,做個道具。門板似的大媽推託不過了,她面紅耳赤地略略擺了個姿勢,斜過了腰肢,扭著胯,矮下身子,雙手扭了蘭花指,款款地從下頜間遞出去,抿著嘴,眉毛一揚,眼角也連著活起來。當即滿屋子就止息了聲浪—-好嬌好俏的一個花旦!她脆著嗓子,咿咿呀呀地唱起來,是春深似海的杏花天裡,一個伶牙俐齒的丫鬟,出門為小姐叫一個算命先生,好給她講解昨夜惆悵的春夢。那伶俐的丫鬟,遇見了一個饒舌的老蒼頭,二人在花枝下,春風裡,沒完沒了地吵起嘴來。沒有那個算命瞎子—-這種古戲文裡的唱腔,不是人人都來得的。那花旦柔著手腕,用筷子在空中指指點點,全是指搓在虛擬的古代的春風裡。她伊呀呀地千嬌百媚地唱完了,一擱筷子,回身退進了廚房,半天裡桌子上回不過神。
又有一個補鞋子的老漢,唱起一段秦瓊賣馬。他亦紅著臉,高亢著嗓子,從喉嚨裡掙出蒼老的唱腔來,音調起得很高,唱詞也很鏗鏘。自古英雄磨難深重,走著走著就遇見一條末路,人生在世,誰人沒有個落難的時候呢?老漢用一根筷頭敲著酒杯,叮叮地清脆的一聲聲做伴奏,他的唱腔又沙啞又笨拙,荷荷聽得鼻子一酸,眼淚迅即地蓄滿了眼眶,她趕緊低下頭,淚水落進了面前的雪碧杯子裡……
冬至過後,一年的日曆就被風翻書似的,嘩啦嘩啦翻到末尾。另一年的日子開篇了,春天的深圳,是冷雨裡的城市,雨水裡的木棉花開了,鮮豔豔地,殷殷紅地,大朵大朵,結結實實地開在淡墨色的雨天裡。
雨一日一日地,滴滴答答,雨季裡的雨水漸漸變得溫暖起來,似乎才感覺到,日子在滑向夏天。嶺南那灼熱的,陽光直射的,漫長到十一月的夏季,就是在人們對雨季的苦熬中,真心實意期盼來的。(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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