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灝是一個初冬的下午來到公寓裡的。他有自己家的大門鑰匙,開門進來,房間裡的溫煦空氣,格外地令他一震。
公寓的底子是他認識的,深黑色皮沙發、檀木地板、雞翅木的仿古家具,然而,地板上打了蠟,走了一清如水的一層蠟水的暗光,黑色硬皮面沙發上扔著蔥綠、金黃的緞面心型小抱枕;玄關、廳堂間點綴著落地宮燈,光映著橢圓形多棱絹布燈罩,團團的光東一團西一片地點綴著諾大的客廳,有一種暈染在散發開來。光還照亮空氣里的花香、草木香。窗下的暖氣片處原來是空蕩的大飄窗,如今都養了盆栽,發財樹、蘭草、白菊、大麗菊,花都開得很好,一株爬藤的綠蘿,纖弱而翠綠地攀爬在木格窗欞上。
他從前走進這房子,腳步都有回聲的。如今,檯燈光照著,音箱開著,風笛聲在流淌。桌上擺著書、手機、水杯。電視機前的沙發上扔著吹風筒、糖果盒、女孩的手絹髮卡等等凌亂小物件,分外是一種人氣。
他揚聲叫她的名字。
朱錦聽見動靜,虎虎生風地從房間裡衝出來,她穿了一件長長的灰毛衣,腿上套著長長的彩色棉襪子,象一隻卡通兔子,從地板上一溜煙兒跑過來,雷灝驚愕地看著她——她看起來好小、好小,機靈得像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比他以前見過的每一次都顯得小。
她熱烘烘地撲上來,太激動了,眼睛裡含著滿眶的淚水,心裡正在醞釀著山呼海嘯的委屈和自衛的警惕,然而,來不及,她張開雙臂,雙手攀住他的脖子,用力地抱緊他。他眉目靦腆地微笑著,感動里又有點難為情的樣子。
朱錦的目光滿滿地看他的臉,也於無聲間領會到了他的尷尬和緊張,她心頭的委屈也泛上來了,頓時脫開環繞他的雙臂,順勢打了他一下,罵道:「你這個壞傢伙,居然都不管我,不理不睬的!」
他低頭看著她,歉疚道:「我太忙,我出差去了一趟日本。」其實,也不只是太忙。從他的辦公室的窗戶可以望見他的這幢高層公寓,他時常面窗而立,只差配個望遠鏡遠眺偷窺了——他只是不敢來看她。現在她和他住在同一個城市裡。現在他面臨的是自己的問題:如何相待她?前景何去何從?
不用說,這種事情,一開始就註定要承擔後果⋯⋯他看待世事亦如編寫電子程序的慣性思維,不只是世故,是明白事物發展有其自然的走向。
他的人生是一張規劃好的藍圖,每一步的發展皆在他胸襟裡的運籌帷幄里,他打小被眾望所託,一直是心志嚴謹的,打定了主意要過先寫自傳、後過生活的人生,這藍圖里根本容不下如此旁枝曳出的一個朱錦。他心間關於道德的這個坎就過不去,更毋論應對現實里多米諾骨牌式的紛亂後果:毫無疑問,只要他做下了,遲早,普天下知道他的人都會知道這個秘密。
他一直在內心質疑,也許,朱錦的存在,只是他縱容了自己的感性、纏綿和人性里的弱點之後的一個結果。然而,真的見到她,她衝過來時的歡天喜地,他的片刻暈眩,他才明白自己,克制得多麼辛苦。這一刻辛酸的幸福,多麼毋庸置疑。幸福是心湖上的春風裡的漣漪,又傷痛又溫柔地,微波蕩漾⋯⋯
朱錦放下纏繞他的胳膊,人恢復了炎涼的覺悟,也恢復了鎮定。遠遠地,箭一樣,嗖地插到了大門背後,竟然打開了鞋櫃,煞有其事地穿起鞋來。
「我可不可以坐下來?」雷灝見狀,賠小心地問。
朱錦說:「隨你便。但我現在要出去了。」她麻利地穿好鞋,從掛衣架上摘來外套,伸手套上。
「去哪裡?」
「去圓明園散步。」
「哦,那就一起去吧。」他移出戶外,自己扣上大門。只見朱錦看也不看他,闊步往外走。雷灝追上她,心裡想,沒進去坐坐也好,不知為什麼,他頭皮發緊,心頭惶恐。下樓了就隨她去散步好了。他該回家了,回家正是吃晚飯的時候。他的家裡父母都在,他回家陪陪老人是極好的。他家裡用的一個廚子,做得一手好菜。還有孩子。
樓下的太陽亮亮的,風很大,在草坪上橫著吹。她走在高樓下的空曠里,風吹起她飄蕭的衣擺和髮梢。雷灝愣了片刻,她在這裡。北方亮亮的陽光裡她小小的人被朔風吹著,看在他眼裡,竟然格外地有一種弱小、逞強的無告。
雷灝追上她,和她並肩走,走了一段。雷灝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朱錦抬起頭來望著他的臉,不說話,北京的冬天,陽光明晃晃的,天很藍很藍,很高很遠。她心裡的幸福和淒惶都在浩浩的大北風裡吹拂,像個滿足的小乞兒。
圓明園裡的初冬季候里,林蔭道上的一片片銀杏葉,葉子黃金剔透,沿著林蔭道逶迤,在夕照里,有著火樹銀花的燦爛。福海邊的風很大,水面上鋪了一層金色的錫紙,波光閃閃。朱錦帶著雷灝坐在她平時坐慣的長凳上,共同注視著福海水面的那層金箔紙,一點點隱滅了光亮,太陽落山了,岸邊的松柏老樹,鉛灰色的,遒勁青蒼,勾勒在暮色里。
風格外的冷了,她的身子略有些打抖。雷灝張開外套,一攬,將她裹進來,她的頭落到他胸前,肩膀很寬,衣服很溫暖,她的嘴巴貼著他的胸口,感覺得到他的心跳,羊絨衫暖烘烘的細絨觸在她臉上、她唇上。她在羞驚里,覺出自己的羞澀,然而,貪戀。她挺身掙開來,正襟危坐地坐好,眼淚卻漫出眼眶。
這一切,這個夜晚,這個人,她的這輩子,全都是不對的。她來這世上是為了找到一個人,她要投奔的戀人,然而今生今世都不能相逢的,她一早就知道她遇不到他,因為世道這樣壞,人心這樣險惡,她註定無法穿越人海準確地遇見他。為了這個人,她簡直痛斷了肝腸,她和他隔了千山和萬水、難以跨越的溝壑,她來到這世上是為了找到他的,然而人來人往,燈影憧憧,糊塗裡牽住她的那隻手,總是個人販子——居心可恥、花言巧語的人販子。
而後,夜色大幕一般地落下來,有一會兒,黑得什麼都看不見了。而後,福海、樹木的輪廓,從黑暗裡沉析出現,是山寒水瘦的清澈。朱錦慢慢止住了她的抽泣,她瞪著水面,只覺得恍惚的熟悉,有一種巫意讓她透過這枯瘦的冬意,看見這河上有一條燈火森嚴的船在破冰的湖上走,是朱紅的船隻,那船上一定依然住著隔世的皇族。@#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