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軍事管制——打人狂潮(16)
(七)「狗」也挨打
為了加強「警戒」,隊部對去辦公室報告的制度作了新規定。凡到隊部有事向幹部請示時,不但要在院壩裡報告老管,得到允許後,還要在轉過隔牆進入辦公室的走廊下,再呼:「報告某某幹事,××請示工作。」等到隊部辦公室裡傳出了回應聲,才能跨上走廊,進入某一辦公室時,還要再呼一道報告,得到辦公室內幹部的回答後,方能進入。
繁褥重複的報告,曾引起崗樓士兵與幹事之間激烈爭吵,神仙打仗,犯人遭殃,夾在其中的流放者往往還要受到老管的刁難,因此,一般情況,犯人是不會向隊部報告任何情況了。
而向幹事們打交道的無非是各組大組長,由於老管們對報告的挑剔和不滿,使他們兩頭為難,在挨過幾次訓斥後,值班大組長,在報告時心情特別緊張,生怕一不留意而挨罵,挨打。
一天傍晚,周學祝去隊長徐世奎那裡請示學習,也不知道是出於害怕不敢大聲報告呢,還是出於更加詭秘的心理而產生的竊聽欲。他先在走廊下怯生生的喊了一聲「報告」,就肅立著靜靜等待,分明聽見辦公室有人聲,但就是沒有回答,他偷偷望了一下崗樓上,怕大聲報告受到上面的干涉,又輕輕喊了一聲「報告」,裡面依然沒有回聲。
持續了兩分鐘,他耐不住了,在沒有聽到室內傳「上來」的回應時,便輕輕走上了走廊。站在徐世奎辦公室門外,他正側耳去聽,殊不知裡面的徐世奎正好推門而出,看見面前隱約站著一個人,天色昏暗沒看清那人是誰,不禁一驚。
「誰?」徐老大厲聲發問,「我。」周學祝戰戰兢兢回答:「隊長,我來向你請示今晚學習……」徐老大從驚恐中回過神來,立即轉為惡怒,向他一拳打去,那駝背像一個皮球滾進了階簷前的排水溝,臉正好磕在溝坎的三合土上被劃傷,血流了出來。
盛怒的徐老大,又向他身上連踹兩腳,並將他從溝中像提一個落湯雞一樣提起來,大聲吼道:「你膽子不小,偷聽什麼?」
哨聲一響,他令全隊集合,一身血污的周學祝,站在隊列前,徐老大再次訓示:「今後任何人去隊部報告,都必須按規定,否則後果自負。」當場以偷聽隊部為理由,撤消了周學祝蔬菜組組長職務,由馬文華擔任。
就這樣,對我的監督人,由周駝背換成了馬文華。此人原是解放軍一名駐西藏部隊的上尉軍官,據說因投敵判國被軍事法庭判處十八年徒刑,其人究竟如何?我並不清楚,不過在靠擾政府爭取減刑上,他不會比周學祝遜色。
狼狽不堪的周駝背,從此以後再沒有「文革」開始那種「熊勁」,從蔬菜組搬到五組去後,便從「槍手」變成了死狗。他本人左手殘疾,大田組的高定額勞動一開始就使他喪了膽,承受高強度的勞役,不完成任務,晚上括風下雨都要呆在山坡上,還要接受大家對他的冷嘲熱諷和「夾磨」。
自此以後,我經常看見他總是低著頭,發黃的臉上一愁莫展,看到他那副狼狽像,一群人圍著奚落他時,我還勸大家不要過分。雖知他狗性難改,但我確實缺乏痛打落水狗精神,幾次我見他晚上八點過才回來便勸他慢慢適應。
有一次農忙,我們蔬菜組抽調人參加大春栽插時,他悄悄向我道歉,說過去是一時糊塗,做了許多對不起我的事,希望我原諒他。
嚴酷的現實會改變一個人,嚴格說,我自己也是在殘酷壓迫下,才從一無所知變成今天這樣子。我想,一切在文革中陷身的共產黨人,不管他們地位有多高,過去對共產主義的信仰多真摯,對中共抱有多少幻想,都會在受到打擊時認識到自己的迷悟,幡然醒悔。
真善美既遭無情的猥褻而泯滅,人和人之間剩下的只有相互的敵意和殺機。以利害維繫人和人的扭帶,會因利害的衝突而斷裂。
因此,「階級鬥爭」除教會人奉行陽逢陰違,更使人奉行「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處於亂世,因文字獄猖狂,往往壓抑自己內心的憤恨,低頭當「良民」,避免當局敏感的話題,防範那些身邊的異類。不過,恰恰是當局的殘暴,使那些想靠我將他墊出監獄的狗,也在轉變。(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