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軍事管制——打人狂潮(10)
(三)大搜查(2)
每次大搜查,最令我擔心的事,便是我們挖空心思藏匿的那些書以及所寫的手記。預測到大檢查之前,我預先將它們包紮並藏好,到大檢查那一天,身在院壩中,心卻掛念著那些書籍筆記的安全,注視著他們打板撬磚、抄鋪翻草,生怕那些藏了又藏的「心血」被他們搜走。
為了讓它們保存下來,我們不得不把它們硬塞在堅硬的鋪板下面,忍受粗暴的擠壓,或藏在瓦縫、泥牆縫隙中飽受泥污之苦,甚至被塞在廁所頂上發霉的麥桿中,這些書籍好不容易逃過了幾十次搜查而倖存了下來。
「你寫這些東西幹什麼?想變天是不是?」面對這些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的老管和士兵,只能取沉默和忍受的態度。你可以對這些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獸兵鄙視,卻無法對這種無理糾纏提出任何抗議。
這些沒有人性的政治獵犬,在殘酷對我們進行精神虐待中,起著特殊摧殘心靈的作用。
現在,看見他們用小刀劃開平時我辛辛苦苦縫好的補疤,從中翻出一大堆破棉絮,便感到獄吏在用一雙利爪從我身體裡取出五臟六腑一樣。
這些侮辱性的盤問,在某種意義上勝過審訊,它把我所過的不堪回首的地獄遭遇挑出來,擺在我面前,再次回鍋煎熬。
「你的衣服裡為什麼縫著糧票和人民幣?是用來逃跑吧?說!你準備什麼時候跑?」「這袋米是從那裡偷來的,你知道這是違犯監規的麼?」搜查出來後,他們毫不猶豫丟進旁邊的籮筐,而你只能眼睜睜看著無端暴虐,卻不敢反抗。
流放者為了保護好家裡寄來的,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幾斤糧票和幾塊錢,被發現以後,十有八九便被奪走了。還要你承認有逃跑的動機。倘若你因此稍露不滿,那麼等待你的必是一頓皮鞋腳尖,或兩記重重的耳光。每次大搜查,都會演出一幕幕令人心驚肉跳的慘案。
「這是從那裡來的?你把它藏起來有何意圖?想行兇麼?」當他們從被檢查人的雜物裡搜出一個普通鐵釘時,便會如此斥問,叫人如何回答?他們不會想到,這些帶著明顯的誣陷和挑釁式的找岔子,對人的傷害有多大?
每次「大檢查」等於上了一堂恐怖的現場課,無論獄方如何在宣傳機器上吹噓改造成果,說他們「把鬼變成人」的鬼話,只會讓人認識中共的欺騙是多麼露骨和無恥。
我們就在自己的一堆破爛不堪的衣物面前,咀嚼過去辛酸的往事。
大搜查是獄吏和獸兵抽動的一條精神皮鞭。在流放者毫無防衛能力的情況下,這條精神皮鞭抽打你,使你的心再次出血。
幸好自從我在大學中精神失常過以後,從此我的神經便麻痺了,在監獄中,幾乎每天都會受到強烈的剌激,因為見慣不驚而熟視無睹,又因為熟視無睹而精神麻痺。
久而久之,我對「大檢查」中打人之類的暴行已司空見慣。我沒有毛澤東畫像,更無他的像章,倒使我少了挨打的擔心。
每次搜查,持續時間至少是五個小時,且往往是虎頭蛇尾,一般是從我這種「著名的」政治犯開始。開始時搜查十分過細,一邊搜查一邊盤問,輔之以打人、斥罵、撕衣拆被。
到十一點鐘,對犯人的人身搜查,往往才進行了一半,搜查的人大致因為人睏肚饑,便加快了速度,不再像開始那樣窮搜猛查。趕在中午十二點鐘以前,便草草地結束。使後來接受檢查的人才往往僥倖躲過一次「洗劫」。
到了中午時分,在監舍裡翻箱倒櫃的獸兵,便一個個從屋裡鑽了出來。一面拍打著身上的灰塵,摘下口罩。一面抬著他們的戰利品——從囚奴身上、行李中以及監舍裡搜出來的一切。
而流放者則帶著痛惜、飢餓和失望,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糧票、現金、大米、鹽巴、藏書、筆記等,一齊抬進了隊部辦公室。
緊接著,各組自行回到監舍,收檢整理被抄得亂糟糟的「窩」。清掃整理著滿地鋪草和泥灰,又一陣塵土飛揚。
打掃完畢,也清理完畢,各自暗暗地計算著這一次自己被搜去的東西。有抱怨的,有咒罵的。最後,在無奈之中,將院壩內曝曬了一上午的行李,重新搬回到各自的舖位上,默默無聲地坐在鋪邊發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