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長鏈(4)
突然,太陽出現了,東方的巨大光輪上升了,彷彿把火送給這些蠻悍的人頭。一個個的舌頭全靈活了,一陣笑謔、咒罵、歌唱的大火延燒起來了。那一大片平射的晨光把整個隊伍截成兩半,頭和身軀在光裡,腳和車輪在黑暗中。各人臉上也出現了思想活動,這個時刻是駭人的,一些真相畢露的魔鬼,一些精赤可怕的生靈。這一大夥人,儘管在陽光照射下,也還是陰慘慘的。有幾個興致好的,嘴裡含一根翎管,把一條條蛆吹向人群,瞄準一些婦女。初升的日光把那些怪臉上的陰影顯得特別陰暗,在這群人中,沒有一個不是被苦難變得奇形怪狀的,他們是如此醜惡,人們不禁要說:「他們把日光變成了閃電的微光。」領頭的那一車人唱起了一首當時著名的歌,德佐吉埃的《女灶神的貞女》,並用一種鄙俗的輕浮態度來怪喊怪叫。樹木慘然瑟縮,路旁小道上,一張張中產階級的蠢臉對鬼怪們所唱的爛污調正聽得津津有味。
在這混亂的車隊裡,所有的慘狀全齊備了,那裡有各種野獸的面角:老人、少年、光頭、灰白鬍子、橫蠻的怪樣、消極的頑抗、齜牙咧嘴的凶相、瘋癲的姿態、戴遮陽帽的豬拱嘴、兩鬢拖著一條條螺旋鑽的女兒臉、孩子面孔(因此也特別可怕)、還剩一口氣的骷髏頭。在第一輛車上,有個黑人,他也許當過奴隸,能和鏈條相比。這些人蒙受了無以復加的恥辱;受到這種程度的屈辱,他們全都深深地起了極大的變化,並且已變傻的愚昧的人是和變得悲觀絕望的聰明人處於同等地位的。這一夥看來好像是渣滓中提煉出來的人彼此不可能再分高下。這一污濁行列的那個不相干的領隊官對他們顯然沒有加以區別。他們是亂七八糟拴成一對一對的,也許只是按字母的先後次序加以排列,胡亂裝上了車子。但是一些醜惡的東西聚集在一起,結果總會合成一種力量,許多苦難中人加在一起便有個總和,從每條鏈子上出現了一個共同的靈魂,每一車人有他們共同的面貌。有一車人老愛唱,另一車人老愛嚷,第三車人向人乞討,還有一車人咬牙切齒,另一車人威脅觀眾,另一車人咒罵上帝,最後的一車人寂靜如墳墓。但丁見了,也會認為這些是行進中的七層地獄。
這是從判刑走向服刑的行列,慘不忍睹,他們坐的不是《啟示錄》裡所說的那種電光閃耀駭人的戰車,而是用來公開示眾的囚車,因而形相更慘。
在那些衛隊中有一個拿著一根尖端帶鉤的棍棒,不時齜牙咧嘴,嚇唬那堆人類的殘渣。人群中有個老婦把他們指給一個五歲的男孩看,並對他說:「壞蛋,看你還要不要學這些榜樣!」
歌唱和咒罵聲越來越大了,那個模樣象押送隊隊長的人,劈啪一聲,揮出了他的長鞭,這一信號發出以後,一陣驚心動魄的棍棒,像冰雹似的,不問青紅皂白,劈里啪啦,一齊打在那七車人的身上;許多人狂喊怒罵,跑來看熱鬧的孩子像群逐臭的蒼蠅,見了更加興高采烈。
冉阿讓的眼睛變得駭人可怕。那已不是眼睛,而是一種深杳的玻璃體,彷彿對現實無動於衷,並反射出面臨大難、恐懼欲絕的光芒,一種憂患中人常有的那種眼神。他看到的已不是事物的實體,而是一種幻象。他想站起來,避開,逃走,但是一步也動不了。有時我們看見的東西是會把我們制住,拖著不放的。他像被釘住了,變成了石頭,呆呆地待著,心裡是說不出的煩亂和痛苦,搞不清楚這種非人的迫害是為了什麼,他的心怎麼會紊亂到如此程度。他忽然抬起一隻手按在額上,猛然想起這地方正是必經之路,照例要走這一段彎路,以免在楓丹白露大道上驚動國王,而且三十五年前,他正是打這便門經過的。(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