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歷史所自出而為歷史所不知的事物(5)
聖安東尼郊區,我們在開始時便已提到,比任何其他地區的民眾使這種局勢變得更敏銳更緊張。這裡是癥結所在。
這個古老的郊區,擁擠得像個螞蟻窩,勤勞、勇敢和憤怒得像一窩蜂,在等待和期望劇變的心情中騷動。一切都在紛攘中,但並不因此而中止工作。這種振奮而陰鬱的面貌是無法加以說明的。在這郊區裡,無數頂樓的瓦頂下掩蓋著種種慘痛的苦難,同時也有不少火熱的和稀有的聰明才智。正是由於苦難和聰明才智這兩個極端碰在一起,情況尤為危殆。
聖安東尼郊區還有其他一些震顫的原因;因為它經常受到和重大政治動盪連結在一起的商業危機、倒閉、罷工、失業的災殃。在革命時期,窮苦同時是原因也是後果。它的打擊常回到它自身。這些民眾,有著高傲的品德,充滿了最高的潛在熱力,隨時準備拿起武器,一觸即發,鬱怒,深沉,躍躍欲試,所等待的彷彿只是一粒火星的墜落。每當星星之火被事變的風吹逐著,飄在天邊時,人們便不能不想到聖安東尼郊區,也不能不想到這個由苦難和思潮所構成的火藥庫,可怕的機緣把它安置在巴黎的大門口。
聖安東尼郊區的那些飲料店,我們在前面的速寫裡已經多次描繪過,在歷史上是有名的。在動盪的歲月裡,人們在那些地方所痛飲的,不僅僅是酒,更多的是語言。一種預感的精神和未來的氣息在那裡奔流,鼓動著人們的心並壯大著人們的意志。聖安東尼郊區的飲料店有如阿梵丹山上那些建造在巫女洞口暗通神意的酒家,一種人們憑著類似香爐的座頭酌飲著厄尼烏斯(1)所謂巫女酒的酒家。
(1)厄尼烏斯(Ennius),公元前二世紀的拉丁詩人。
聖安皂尼郊區是人民的水庫。革命的衝力造成水庫的裂口,人民的主權便沿著裂口流出。這種主權可能有害,它和任何其他主權一樣,難免發生錯誤,但是,儘管迷失方向,它仍是偉大的。我們不妨說它像瞎眼巨人庫克羅普斯的吼叫聲。
在九三年,根據當時流傳著的思想是好還是壞,根據那天是狂熱的日子還是奮激的日子,從聖安東尼郊區出發的,時而是野蠻的軍團,時而是英雄的隊伍。
野蠻。讓我們來把這詞說明一下。這些毛髮直豎的人們,在破天荒第一次爆發的革命的混亂中,衣服破爛,吼聲震天,橫眉怒目地掄著鐵錘,高舉長矛,一齊向喪魂落魄的老巴黎湧上去,他們要的是什麼呢?他們要的是壓迫的終止,暴政的終止,刑戮的終止,成人有工作,兒童有教育,婦女有社會的溫暖,要自由,要平等,要博愛,人人有麵包,人人有思想,世界樂園化,進步;他們要的便是這神聖、美好、溫和的東西:進步;他們走投無路,控制不了自己,這才大發雷霆,袒胸攘臂,抓起棍棒,大吼大叫地來爭取。這是一些野蠻人,是的,但是是文明的野蠻人。
他們以無比憤怒的心情宣佈人權,即使要經過戰慄和驚駭,他們也要強迫人類登上天堂。他們貌似蠻族,卻都是救世主。他們蒙著黑夜的面罩要求光明。
這些人很粗野,我們承認,而且獰惡,但他們是為了為善而粗野獰惡的。在這些人之外另有一種人,滿臉笑容,週身錦繡,金飾,彩綬,寶光,絲襪,白羽毛,黃手套,漆皮鞋,肘彎支在雲石壁爐旁的絲絨桌子上,慢條斯理地堅持要維護和保持過去、中世紀、神權、信仰狂、愚昧、奴役、死刑、戰爭,細聲細氣彬彬有禮地頌揚大刀、火刑和斷頭台。至於我們,假如一定要我們在那些文明的野蠻人和野蠻的文明人之間有所選擇的話,我們寧肯選擇那些野蠻人。
但是,謝謝皇天,另一種選擇也是可能的。無論朝前和朝後,陡直的下墜總是不必要的。既不要專制主義,也不要恐怖主義。我們要的是舒徐上升的進步。
上帝照顧。務使坡度舒徐,這便是上帝的全部政策。(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