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愁,更愁(2)
冉阿讓仍在公園裡繼續散步,不願顯得異樣,尤其怕讓珂賽特覺察出來,珂賽特朝著心花怒放的馬呂斯不時微笑,馬呂斯除此以外什麼也瞧不見了,他現在在這世上所能見到的,只有一張容光煥發、他所傾倒的臉,兩個情人正感到此時此刻無比美好,冉阿讓卻狠狠地橫著一雙火星直冒的眼睛釘在馬呂斯的臉上。他自以為不至於再懷惡念了,但有時看見馬呂斯,卻不禁感到自己又有了那種野蠻粗暴的心情,在他當年充滿仇恨的靈魂的深淵裡,舊時的怒火又在重新崩裂的缺口裡燃燒起來。他幾乎覺得在他心裡,一些不曾有過的火山口正在形成。
怎麼!會有這麼一個人,在這兒!他來幹什麼?他來轉、嗅、研究、試探!他來說:「哼!有什麼不可以!」他到他冉阿讓生命的周圍來打賊主意!到他幸福的周圍來打賊主意!他想奪取它,據為己有!
冉阿讓還說:「對,沒錯!他來找什麼?找野食!他要什麼?要個小娘們兒!那麼,我呢!怎麼!起先我是人中最倒霉的,隨後又是一個最苦惱的。為生活,我用膝頭爬了六十年,我受盡了人能受的一切痛苦,我不曾有過青春便已老了,我一輩子沒有家,沒有父母,沒有朋友,沒有女人,沒有孩子,我把我的血灑在所有的石頭上,所有的荊棘上,所有的路碑上,所有的牆邊,我向對我刻薄的人低聲下氣,向虐待我的人討好,我不顧一切,還是去改邪歸正,我為自己所作的惡懺悔,也原諒別人對我所作的惡,而正當我快要得到好報,正當那一切都已結束,正當我快達到目的,正當我快要實現我的心願時,好,好得很,我付出了代價,我收到了果實,但一切又要完蛋,一切又要落空,我還要丟掉珂賽特,丟掉我的生命、我的歡樂、我的靈魂,因為這使一個到盧森堡公園來遊蕩的大傻子感到有樂趣!」
這時,他的眼裡充滿了異常陰沉的煞氣。那已不是一個看著人的人,那已不是個看著仇人的人,而是一條看著一個賊的看家狗。
其餘的經過,我們都知道。馬呂斯一直是沒頭沒腦的。一次,他跟著珂賽特到了西街。另一次,他找門房談過話,那門房又把這話告訴了冉阿讓,並且問他說:「那個找您的愛管閒事的後生是個什麼人?」第二天,冉阿讓對馬呂斯盯了那麼一眼,那是馬呂斯感到了的。一星期過後,冉阿讓搬走了。他發誓不再去盧森堡公園,也不再去西街。他回到了卜呂梅街。
珂賽特沒有表示異議,她沒有吭一聲氣,沒有問一句話,沒設法去探聽為的什麼,她當時已到那種怕人猜破、走露消息的階段。冉阿讓對這些傷腦筋的事一點經驗也沒有,這恰巧是最動人的事,而他又恰巧一竅不通,因此他完全不能識破珂賽特悶聲不響的嚴重意義。可是他已察覺到她變得抑鬱了,而他,變陰沉了。雙方都沒有經驗,構成了相持的僵局。
一天,他進行一次試探。他問珂賽特:
「你想去盧森堡公園走走嗎?」
珂賽特蒼白的臉上頓時喜氣洋洋。
「想。」她說。
他們去了。那是過了三個月以後的事。馬呂斯已經不去那裡了。馬呂斯不在。
第二天,冉阿讓又問珂賽特:「你想去盧森堡公園走走嗎?」
「不想。」
冉阿讓見她發愁就有氣,見她柔順就懊惱。(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