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陷害(5)
馬呂斯已能稍稍控制他的焦慮心情,他在靜聽著。最後的一點疑雲已經消散,這人確是遺囑裡所指的那個德納第了。馬呂斯聽到他責備他父親有恩不報,不禁渾身戰慄,內心萬分痛苦,幾乎要承認那種責備是對的。因此他更感到左右為難,不知所措了。並且,在德納第所說的那一切話裡,在那種語調、那種姿勢、那種使每一個字都發出火焰的眼神裡,在一個性情惡劣的人的這種和盤托出的爆發裡,在這種誇耀和猥瑣、傲慢和卑賤、狂怒和傻樂的混合表現裡,在這種真悲憤和假感情的攙雜現象裡,在一個陶醉於逞兇洩憤的歡暢滋味中的這種狂妄行為裡,在一個醜惡心靈的這種無恥的暴露裡,在一切痛苦和一切仇恨的這種匯合裡,也確有一種像罪惡一樣不堪注目,像真情一樣令人心酸的東西。
他要求白先生收買的那幅所謂名家手筆,大衛的油畫,讀者已經猜到,只不過是他從前那客馬店的招牌,我們記得,是他自己畫的,是他在孟費郿破產時留下來的唯一的破爛。
由於他這時沒有擋住馬呂斯的視線,馬呂斯能細看那貨色了,他果真看出塗抹在那上面的是一個戰場,遠處是煙,近處是一個背上背著一個人的人。那兩個人便是德納第和彭眉胥,救人的中士和被救的上校。馬呂斯好像醉了似的,他彷彿看見他的父親在畫上活了起來,那已不是孟費郿酒店的招牌,而是死者的復活,墓石半開,亡魂起立了。馬呂斯聽見自己的心在太陽穴裡卜卜地響,他耳朵裡有滑鐵盧的炮聲,他父親隱隱約約出現在那醜惡的畫面上,流著血,神色倉皇,他彷彿看見那個不三不四的形象在定定地望著他。
德納第,當他氣息平復以後,把他一雙血紅的眼睛盯著白先生,輕聲乾脆地對他說:「你有什麼要說的嗎,在我們請您乾幾杯以前?」
白先生沒有作聲。在這沉寂當中,有一個破嗓子從過道裡發出了這麼一句陰森的玩笑話:「假使要砍木頭,有我在!」
是那個拿板斧的人在尋開心。
同時,一張毛茸茸、黑不溜秋的大寬臉咧著嘴從門口笑著進來,形狀駭人,露著滿嘴的獠牙。
這便是那個拿板斧的人的臉。
「你為什麼把臉罩取掉?」德納第對他暴跳如雷大吼起來。
「笑起來方便。」那人回答。
已經好一會兒了,白先生似乎一直在密切注意著德納第的每一個動作,而德納第卻已被他自己的沖天怒氣搞得頭暈眼花,老在那窮窟裡來回走動,滿以為可以萬無一失,房門有人把守住了,他們人人有武器,被逮的人卻手無寸鐵,並且是以九個人對付一個人,假定德納第大娘只算是一個人的話。當他斥責那個拿板斧的人時,他的背是對著白先生的。
白先生趁這機會,一腳踢開椅子,一拳推開桌子,一個縱步,輕捷得出奇,德納第還沒有來得及轉身,他已到了窗口。開窗,跳上窗台,跨出窗外,那只是一秒鐘的事。他已經半截身子到了外面,六隻強壯的手一齊抓住了他,又使勁把他拖回那窮窟裡。跳上去抓他的人是那三個「通煙囪的」。德納第大娘也同時揪住了他的頭髮。
其他的匪徒,聽到眾人躥動的聲音,全從過道裡跑來了。那個躺在床上、彷彿喝醉了酒的老頭從床上跳下來,手裡捏一個修路工人用的鐵錘,和大家站在一道。
蠟燭正照著那幾個「通煙囪的」中的一個,儘管他臉上抹了黑,馬呂斯仍認出那人就是邦灼,又叫春天,又叫比格納耶的,這人把一根那種在鐵桿兩端裝了兩個鉛球的悶棍舉在白先生的頭頂上。
馬呂斯見到這情況,實在忍不住了。他私自說道:「我的父親,請原諒我!」同時他的手指也在找手槍的扳機。正要開槍時,他又聽見德納第喊道:「不要傷害他!」(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