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馬白夫先生(2)
一八三零年前後,他那當本堂神父的兄弟死了,死得很突然,如同黑夜降臨,馬白夫先生眼前的景物全暗下去了。一次公證人方面的背約行為使他損失了一萬法郎,這是他兄弟名下和他自己名下的全部錢財。七月革命引起了圖書業的危機。在困難時期,賣不出去的首先是《植物圖說》這一類的書。《柯特雷茨附近的植物圖說》立即無人過問了。幾星期過去也不見一個顧主。有時馬白夫先生聽到門鈴響而驚動起來。普盧塔克媽媽愁悶地說道:「是送水的。」後來,馬白夫先生離開梅齊埃爾街,辭去理財神父的職務,脫離了聖穌爾比斯,賣掉一部分……不是他的書,而是他的雕版圖片——這是他最放得下的東西了——搬到巴納斯山大街的一棟小房子裡去住。他在那裡只住了一個季度,為了兩種原因,第一,那樓下一層和園子得花三百法郎,而他不敢讓自己的房租超出二百法郎;第二,那地方隔壁便是法都射擊場,他整天聽到手槍射擊聲,這使他受不了。
他帶走了他的《植物圖說》、他的銅版、他的植物標本、他的書包和書籍,去住在婦女救濟院附近,奧斯特裡茨村的一種茅屋裡,每年租金五十埃居,有三間屋子和一個圍著籬笆的園子,還有一口井。他趁這次搬家的機會,把傢具幾乎全賣了。他遷入新居那天,心情非常愉快,親自釘了許多釘子,掛那些圖片和標本,餘下的時間,便在園裡鋤地,到了晚上,看見普盧塔克媽媽神情鬱悶,心事重重,便拍著她的肩頭,對她微笑說:「不要緊!我們還有靛青呢!」
只有兩個客人,聖雅克門的那個書商和馬呂斯得到許可,可以到奧斯特裡茨的茅屋裡來看他,奧斯特裡茨這名字對他來說,畢竟是喧囂刺耳的。
可是正如我們剛才所指出的,凡是鑽在一種學問或是一種癖好裡,或者這是常有的事,兩種同時都鑽的頭腦,才能很慢被生活中的事物所滲透。他們覺得自己的前程還很遠大。從這種專一的精神狀態中產生出來的是一種被動性,這被動性,如果出自理智,便像哲學。這些人偏朝一邊,往下走,往下溜,甚至往下倒,而他們自己並不怎麼警覺。這種狀況到後來確也會有醒覺的一天,但這一天不會早日來到。在目前,這些人彷彿是處在自身幸福與自身苦難的賭博中而無動於衷。自己成了賭注,卻漠不關心地聽憑別人擺佈。
馬白夫先生便是這樣,他在處境日益黯淡、希望一一消失的情況下心境卻仍然寧靜如初,這雖然帶點稚氣,但很固執。他精神的習性有如鐘擺的來回擺動。一旦被幻想上緊發條,他就要走很長一段時間,即使幻想已經破滅。掛鐘不會正在鑰匙丟失的那會兒突然停擺的。
馬白夫先生有些天真的樂趣。這不需要多大的代價,並且往往是無意中得來的,一點偶然機會便能提供這種樂趣。一天,普盧塔克媽媽坐在屋角裡讀一本小說。她老喜歡大聲讀,覺得這樣容易領會些。大聲讀,便是不斷對自己肯定我確實是在從事閱讀。有些人讀得聲音極高,彷彿是在對他們所讀的東西發誓賭咒。
普盧塔克媽媽正使出這種活力讀著她捧在手裡的那本小說。馬白夫先生漫不經心地聽著她讀。
一路讀來,普盧塔克媽媽讀到了這樣一句,那是關於一個龍騎兵軍官和一個美人的故事:「……美人弗特和龍……」
讀到此地,她停下來擦她的眼鏡。
「佛陀和龍,」馬白夫先生低聲說,「是呀,確有過這回事。從前有條龍,住在山洞裡,口裡吐出火焰來燒天。好幾顆星星已被這怪物燒到著火了,它腳上長的是老虎爪子。佛陀進到它洞裡,感化了它。您讀的是本好書呢,普盧塔克媽媽。沒有比這再好的傳奇故事了。」
馬白夫先生隨即又沉浸在美妙的夢幻中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