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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壇新聞

【如是网聞】生死与人神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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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6月12日訊】我朦朧記得:當初我倆在巴黎圣母院一道跪下去的時候,你兩肩劇顫,在那穹窿下久久匍匐,不能起身;我雖也動容,卻有些勉強。五年後我才悟到,那一瞬間對你我的意義竟在宵壤之別,以致今天我自覺沒有資格同你議論spiritual,所謂超越世俗的、神界的事。我越來越覺得有一道天塹,橫在現實世界与超越世界之間。你我彷佛都未覺察到的一個基本困難,是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听不懂你所說的,你似乎也難隨著我沉淪到一個世俗人的絕望、無助和掙扎中來。

  

五年前的那一瞬間,我還在逃亡後的虛脫中,思緒紊亂,到神靈面前能揀出來的唯一祈求,是懇請上蒼護佑我的妻儿。我的虔誠已在青少年時代揮霍殆盡,那祈求只是倏忽鑄成流亡命運下投向神靈的一縷私 愿,一如中國人常說的“臨時抱佛腳”。是不是那一瞬間的輕率,便注定了我對流亡的殘酷程度,和日後還將遭遇的厄運,竟然渾然不覺,以致讓我的妻子千辛万苦牽著儿子奔來美國,打工熬日,伴我流亡,竟還要被一場車禍撞成癱瘓?我不知道。只知道那一瞬間如今化成一個揮之不去的內疚,時時折磨我。更深的創傷還不是這些,而是在我伴她慢慢從地獄走回來的一年多里,目睹一個身心俱毀、記憶消失、時空破碎的人是怎樣被“修复”的。我經歷了一次人的毀滅。

  

有個清晨,她仍昏迷在急救室里,我一個人恍惚出去,站到靜寂的高速公路旁,只有一個了結的念頭在翻騰。當時閃過的念頭,後來我從陀斯妥也夫斯基的一段文字里又讀出來:“……希望永遠失去了,而生命卻單單地留下,而且,在前面尚有漫長的生命之路要走。你不能死,即使你不喜歡生。”我在日記里寫道:“這是近十個月來我所讀到的最貼近我心境的文字,從未有過的絕望而又不能被安慰也無法被替代被宣泄的感受,以及人生曾獲得的一切,消失得 無影無蹤,讓你抓不到一根救命稻草,這些大概就是我一生沒有意識到的個體靈魂中最隱秘的無根基性。”人在多大程度上能主宰自己的命運,此時對我已成一种滑稽。我的意思是,我們曾是那樣自信于“ 修复”國家、民族、社會、文明之病入膏肓的一類“人物”,臨到獨自面對一個人和一個家庭的災難境地,除了天塌地陷之感,一無所憑 。我忽然看到了存在的深淵,一個無底的黑洞張開在腳下。

  

在這個懸崖上,此岸的現實世界彷佛只給我留下了求生的本能,和一個要救她的瘋狂念頭,同這念頭相連的,就是對人世之外的奇跡的渴望,它拼命飛向了彼岸,那個對我來說陌生卻從不想去触碰的神秘世 界。車禍後來自基督教、佛教和气功對我們的救助,也是源源不斷,我要自己絕不拒絕來自彼岸的任何救助,各种禱告、默想、入靜我也 一一都作了,只為她默默去作,不因我而成為一個障礙。我知道這不是信仰沖動的發生,只是一個世俗人的絕望而已,如果這個絕望發生 在五年前的巴黎圣母院里,又當別論。眼下,我所渴望的只是神跡的降臨,這成了一個極功利的判斷,它在此岸和彼岸之間筑起一道屏障,叫我逾越不了,終因未見有奇跡降臨于我們,使我不能擺脫塵世。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簡單。1993年的寒冬,在美國東岸是數十年來未有的冰雪交加。每天清晨我砸開裹在汽車上的一層冰盔甲,赶到醫院 去會我那神志混沌的妻子,听她訴說种种非人的夢境,和時空破碎之中溢出的囈語,還要狠心逼她作各种鍛鏈,不覺夜幕落下我非离去時 ,總要听她喃喃道:“這一夜怎麼熬呢?”外面雨雪霏霏,我上路去,車里會響起一盤磁帶,是過去她哄儿子入睡時常哼的儿歌,她昏迷 時我又不斷在她耳邊放過,此時會叫我听得淚水迷蒙,看不清高速公路。回家給儿子弄了晚飯後,一沾床凄涼難忍,不由自主會跪到一個木制的基督受難像前,求神去驅赶她的惡夢,求神帶我去陪她,這樣 作了之後我竟夜夜一覺到天亮。但久而久之,我發現所作的這一切都是在寬慰我自己。其實對奇跡渴求最劇烈的,是我那惶亂如在無底深淵的內心,它于禱告的一瞬間有了著落。

  

人之心底,真有一個自己也未曾相識的靈物,我在災難中 同他相遇。這個內在的靈物,不受意志或觀念、理性等的控制, 自有他一套神秘的調理机制,他的悲痛是你無法壓抑的,而他的節制 也是你意識不到的。車禍一年多後我在日記里寫道:“已自覺開始平 靜下來,昨天同醫生談話時曾突然傷感了一下,此後再無哭的沖動,只在驅車途中听那懮傷的旋律時尚有舔傷口的痛感。人的心情真是奇妙,我對‘他’的陌生真是一個四十年的漫長故事,卻在今天才意識到。如此說來,她的那個‘她’又該何等神秘和陌生。人尚且不能認識自己內心的這個靈物,何談他者?思想家們對所謂理性和非理性的 探尋,以及其中的誤差,大概都導源于此。宗教的所謂‘屬靈’是否指此?”

  

我的确還不清楚。我的感覺可以告訴我,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有所謂 spirit,或悲或喜,或善或惡,僅憑世俗的經驗和意志去控制,非常有限。一旦与神界溝通,連接了超越性的境界和力量,人的精神可以 越過肉身、經驗和世俗,獲得提升。然而,神界在哪里?對于還沒有信仰的人來說,尋找似乎又只能依賴自身的內在靈物,即所謂靈性, 有的人可以一點就通,有的人如我,就是愚不可及,只要尋找一開始,經驗、理性都跟著复活,恰恰是南轅北轍。我的困境更在于,我根本不認識自己內心的那個“非我”。也許,人生的另一番境界,就是同自己內在的這個靈物溝通,隨從他去超凡脫塵,褪卻肉胎。

  

子義有次對我說,跨越人間的唯一路徑是“死”一次,意即“重生”一次。肉身之死的慘烈,這次我妻子領教了。她在一剎那間就喪失了人體的一切基本功能,僅存一絲游魂在陰陽界飄蕩。 人世對她已成一個幻覺,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這個世界除了儿子都是陌生人,甚至連我究竟是誰也模糊了。這大概就是所謂“靈魂出竅”,肉體已成一軀殼。混沌中,她說她有一次遇到了神,在大海上, 有一個很高的聲音在說話。這樣的事她只說過一次。我自己的崩潰感,則只在人生的枯竭和幻滅上打轉,覺出往日如浮云瞬間渺不可尋, 自身只如赤條條一個皮囊而已,也作了种种呼號和求告的努力,卻同那神或佛都無緣接通。這次大難雖將我們置于塵世的懸崖,但我們的精神卻只在懸崖上徘徊。人被毀滅的滋味嘗到了,卻并未因此而“重生”,于是,我們只是有了一次地獄之行。

  

車禍後有位前輩學人來看我,沒說多少寬慰話,只說:列夫托爾斯泰說過,人受難時要想一想自己有沒有資格承受。當時我并沒有听懂其中的意思,後來才慢慢嚼出味道……(1995, 1, 4)

  

作者來自北京,是〈河殤〉電視劇主要總撰稿人之一,現于美國普林斯頓大學中國學社做訪問學者。 (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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